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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6章 畫工還欠費工夫
元 元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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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半山園。
榻前的窗欞外,一株病梅在寒風中搖曳。王安石披著舊棉袍從病榻上,手持銀剪,正細細修剪著枯枝。
“司馬十二真要盡數廢除新法?”
“汴京來的太學生是這麼說的。”佷兒王防言道。
“不僅要廢除新法,對黨項和契丹還要妥協,甚至連章相當年在京畿為御遼所設的三鎮輔軍也要裁撤。”
嚓一聲,枯枝應聲而斷。王安石緩緩放下剪刀,灰白的胡須微微顫動道︰“司馬光要廢盡新法,由著他去為之吧,若天祚大宋,則新法終不可泯。”
“日後必有能復之新法者,這些話不為外人所道,你自己明白就好。”
王防聞言道︰“是,佷兒謹記叔父教誨。”
“我讓你焚毀的《日錄》,可都辦妥了?“
王防稍稍遲疑,然後道︰“小佷已是燒了一部分了。”
王安石點點頭,仍是不放心道︰“熙寧七年時,老夫第一次罷相後,呂惠卿發動黨羽清查,追究舊事。”
“並阻擾老夫復相,這都是教訓。”
“老夫當時豈有心與他爭。後來老夫寫日錄,既是備以自省,也是他時去位,當以日錄修繕後進予先帝。同時也是為了記變法始末,明是非曲直。”
“為何叔父後來不呈給先帝?”王防小心問道。
“先帝晚年“王安石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待平息後才苦笑道︰“那時候君臣分歧已深,再呈這些徒增傷感。“
“老夫久病至此,時日已是不久。若司馬光復相,他日這些日錄留在你們手中,怕是一場禍害。”
王防聞言點頭道︰“這些都是丞相的心血。日後讀史者看來方知丞相心血。”
“怎能見司馬光編排是非,詆毀新法。”
王安石道︰“我不是與你說過了嗎?”
“只要新法利國利民,自會有人繼承。何須這些文字佐證?”
“今日你當著我的面,把這些都燒了。“
王防無奈只能照辦。
銅爐里日錄的灰燼騰起青煙。
王安石看了一眼窗前的病梅嘆道︰
“老年少歡豫,況復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
王防听著這句‘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不由更是感傷。
……
王防燒了半卷,片刻後有人道︰“知江寧沈括來訪。”
司馬光拜相後,讓沈括改任知江寧,卻不補行樞密使之職,如同廢掉了當年章越所設的行樞密院。
王安石當年對沈括這‘三姓家奴’行為很不滿。
王安石命王防不必再燒,王安石到了客廳最後還是見了沈括一面。
二人相見,沈括面對王安石一揖到底道︰“沈某見過丞相。”
“沈某當年所為無狀,愧對丞相。”
王安石見了沈括道︰“當年的事罷了,你也是一心謀國的人。”
“平夏城之戰,你有功于社稷,如今也終于官至執政。老夫替你高興。”
哪知沈括听了此言反而更是無顏以對,結結巴巴地道︰“沈……某罷職,無一日……不思念西北戰事。”
“司馬……十二一旦罷去新法,朝廷在西北二十年的經營,皆前功盡棄。”
“沈某就算官至執政,又有何用?此生怕是沒有一日不追悔莫及了。”
沈括之言令王安石一哽。
沈括所言,何嘗不戳中他的心思。
王安石道︰“老夫當初得知司馬光等欲變盡新法時,也是愕然。”
“老夫熙寧為政縱有苛民之處,但章魏公繼之已是改之,為何還有不便民,這是老夫如何也不明白的地方。”
“之後章魏公平涼之功,何嘗不是彰顯新法之得。”
沈括憤憤不平地道︰“皆是司馬十二所為,丞相以為司馬十二到底如何人也?”
王安石沉默片刻後方道︰“老夫與他相交幾十年,知其賢良,而不敢有怨也。”
沈括很是失望,司馬光要廢盡新法,王安石直到現在仍是稱贊司馬光的人品。
一旁侍奉的王防卻知道,王安石話雖如此說,但當日知道司馬光要廢除新法時,並罷黜熙寧元豐舊臣後,王安石大病了一場。病愈之後他在將一整面的屏風上都是寫滿了司馬光數字,由此可知胸中不平之氣。
沈括听王安石之言,大為失望,當即起身道︰“知丞相身子不適,故送藥而來。”
“藥已送到,沈某告辭。”
就在沈括告辭時,忽得知汴京有消息到。
……
“中使已至瓜洲,快馬來稟皇太後召荊公為平章軍國重事!學生听得消息立即前來報信。”
沈括听得王安石的門生所言,錯愕得不能自抑。
卻見對方道︰“沈相公還有一道旨意是你的,皇太後命你即日罷去知江寧府的差事,入京敘職。”
沈括大是詫異。
連王安石也是蒙在鼓里。
對方笑道︰“學生忘了說了,如今汴京處分國事的已不是太皇太後,而是皇太後。”
“魏公已拜侍中,二次任相,主持朝局!”
“故請荊公入朝,共商國是!”
“啊!”沈括又驚又喜。
王安石沉吟片刻,反問道︰“太皇太後雖年事已高,但身子還好,怎會突然讓皇太後處分國事?”
對方道︰“學生在渡口听得也不真切,听說是司馬光要裁撤輔軍,扣發禁軍恩賞,最後激起兵亂。”
“太皇太後不能平定亂局,最後讓魏公出面主持國事!”
沈括撫掌大笑︰“天佑大宋!魏公終是回來了!
王安石點點頭確認這一消息。
王安石這位老相國,想起與章越相識幾十年來,數度與對方辯難的舊事。
當年那位寵著媳婦,留戀京師繁華不去的敕元兼狀元,如今竟拜相要執掌他未盡的新法大業,還請他回朝共商國是。
學生笑道︰“是平章軍國重事。魏公畢竟沒忘了,只有丞相在朝主持,此是真正的新法。”
沈括微微笑道︰“荊公,先帝臨終托孤魏公,果真沒有托付錯人。”
王安石轉而道︰“先帝向來有知人之明。”
“當年群臣上殿,先帝考察其才,十得八九。熙寧元豐之群臣,非古今所不可及。而是有史以來,很少有哪個帝王似先帝這般,知人善用。”
王安石臉上露出又是欣慰,又是緬懷的神情。
沈括自己也是先帝一手提拔,對王安石的話深以為然。
一旁的王防喜極而泣,連連拭淚道︰“有魏公在朝,司馬光斷不會廢除新法。”
沈括亦道︰“朝廷會繼續對西北用兵,不必擔心全功盡棄了。”
“先帝滅黨項遺願可成了。”
沈括想到這里,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入京,連連道︰“我這就收拾行裝!滅黨項、收幽燕,先帝遺志可成矣!”
“丞相!你與我同船而去吧!”沈括問道。
王安石看向瓶中花枝搖頭道︰“此花似欲留人住,山鳥無端勸我歸。”
沈括一听王安石的詩句,心道荊公罷相而歸後,連詩句也是愈發精妙。
難怪魏公常言賦到滄桑句是工。
沈括問道︰“丞相不願入京嗎?”
王安石對中使道︰“老夫本意往汴京一行,看看朝堂上的新氣象。但奈何久病,此生已是時日無多,便不入京湊這熱鬧了。”
“就此謝過皇太後的恩典,侍中的好意。”
沈括並不意外,見王安石這樣子,確實有疾在身。
沈括道︰“丞相保重!”
“存中且慢!”
王安石對王防道︰“你將老夫的日錄取來!”
王防稱是,旋即抱了數卷書籍前來。
王安石對沈括道︰“這是老夫所寫的日錄,記錄了熙寧時老夫與先帝的奏對,還請存中入京替我轉交給魏公!”
王防笑著將日錄捧給了沈括道︰“沈相公收好!”
沈括鄭重其事地收下道︰“丞相一片心血所在,沈某必交給魏公。不知有什麼話讓沈某轉告魏公?”
王安石沉吟片刻,徐徐道︰“老夫老病之身,怕是很難再替朝廷盡什麼力了。”
王安石繼續道︰“老夫晚年自負三事,一是詩句,二是書法,三是為政治國還有一些可以值得後人借鑒的地方。”
“譬如老夫之書法,得無法之法,然爾等不可學,學之則無法。”
眾人听王安石之言,一並點點頭。
沈括也通書法,王安石的字歪歪扭扭,乍看下有些丑態,不過仔細一看,雜亂無章之間又有章法,有魏晉之風。
很多人想學也不得門徑。
天下書法有數名家,章越算一個,蔡京蔡卞其二,甦軾其一,這幾人要學都可以學個大概的樣子。但唯獨王安石的書法怎麼學,也學不像。
王安石道︰“治國何嘗不是如此,師其神者達,摹其形者滯。”
“是了老夫記起一世,章公當年與言過,一位僧人路過西湖時作詩一首,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日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費功夫。”
“魏公始終對老夫變法之道將信將疑,覺得錯處良多,老夫也不以為意,但盼他以後繼續走下去,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到老夫的墳前,點上三炷香道上一句,畫工還欠費功夫!”
說完王安石不再言語。
王防和沈括皆是灑淚。
沈括問道︰“相公還有什麼話嗎?”
王安石搖了搖頭了,不復再言。
走出半山園後,沈括突然停步,回看瓖嵌在江寧的山水中的半山園。
沈括對王防道︰“其實若無丞相大刀闊斧的矯枉過正,焉有魏公的元豐之政!”
“沈某當年錯怪丞相了。若今日章公在此,想必也會說這一句吧。”
說完沈括對著半山園長長一揖。
……
洛陽,春雪初霽。
詔書剛至府門,文家三代四代子弟早已按品秩跪滿前庭。
真是簪纓世家,子孫綿長。
內侍看了一眼宣旨道。
門下︰
朕紹承皇緒,臨御寶圖,涉道未明,罔知攸濟。乃眷元老,弼亮三朝,功被生民,名重當世。天賜眉壽,既艾而昌,宜還師臣,輔我大政,已降制授太師、平章軍國重事。
可一月兩赴經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與執政商量事,如遇軍國機要事,即不限時日,並令入預參決。其餘公事,只委僕射以下簽書發遣,俸賜依宰臣例。
文彥博一襲紫袍玉帶,俯身接過黃麻詔書時,眼神依舊銳利。
這位三朝元老看著詔書上“平章軍國重事“數字,忽想起四十年前與富弼共議慶歷新政的舊事——如今竟以八旬之齡重歸廟堂,且特許“六日一入朝“的殊禮,實乃本朝宰臣致仕復起未有之典。
長孫文維翰及六子文及甫一左一右地攙扶著文彥博。
“且去吃茶!”文彥博笑著拜受聖旨,然後讓人贈了百金。
內侍喜笑顏開,這一次到文彥博府邸宣旨,宮中的人都爭著前來。誰都知道文彥博籠絡宮人,出手一貫大方。
內侍道︰“皇太後有諭,太師雖致仕多年,但當年在西北與契丹周旋的軍略、在慶歷嘉 間調和新舊兩黨的胸襟,正是當下朝局急需。”
文彥博聞言大笑。
內侍走後,自有文家盛情款待。
文家子佷恭維道︰“許太師五日一赴起居,每起居日入中書,或遇軍國重事,不限時日,並令入預參決。”
“此乃依王旦故事啊。”
“皇太後比太皇太後更看重太師。”
“不僅僅是皇太後,老夫此職,亦是侍中在朝所舉。”文彥博撫須笑道。
一旁文家眾子佷們都齊聲笑道︰“魏公高義。”
文彥博特許用宰臣、使相出使到闕例書判,確為殊榮。
文及甫更是與有榮焉,誰都知道自他牽上了章越這條線,他在文家的地位是水漲船高,甚至連他的妻子十五娘,也是在文家眾多佷媳面前,倍受文彥博夫婦的關愛。
文及甫從文彥博的第六子,一下子成為文家舉足輕重的人物。
如今因文彥博拜平章軍國重事,他也將拜為工部侍郎入朝。
文及甫攙扶著文彥博走入書房,十五娘上前斟茶,早有兩日前,文彥博就知道汴京的消息,至任平章軍國重事的聖旨出來時,文彥博都已曉得了任命。
書房暖閣內炭火正旺,文彥博斜倚在紫檀榻上。
文及甫與妻子十五娘侍立兩側,臉上都帶著掩不住的喜色。
“爹爹,“文及甫捧著茶盞笑道,“章侍中此番主政,必將繼續先帝開邊之策。兒臣這工部侍郎之職,正好可為西北軍需效力。“
章越在西北執行淺攻進築之策,大修土木,以堡壘戰術包圍黨項,捆索蛟龍。
工部侍郎自是一個肥缺。
文彥博微微笑道︰“你道皇太後和侍中為何要老夫回朝?”
十五娘輕移蓮步,為文彥博續上新茶。
文及甫道︰“侍中要團結兩黨的大臣們,使之上下一心。”
“而侍中恰恰當今朝堂之上,唯一有這等威望之人。”
“這也是先帝方以托孤顧命之意。”
文彥博笑道︰“先帝之托孤,非為守成,實為開拓。”
“蔡持正余黨煽動作亂,侍中隔岸觀火,韓師僕推波助瀾,最後逼迫太皇太後將大權交出。侍中勢大難免以臣權迫皇權,除非侍中有朝一日黃袍加身,否則就是取禍之道,甚至史書說侍中一句大奸似忠也不為過。所以侍中要我與馮當世,王介甫回朝,同他搭台唱戲。”
“王介甫肯定不會去,所以只有老夫與馮當世勉強在資歷和人望上,與他分庭抗爭。”
文及甫與十五娘恍然。暖閣內霎時靜了下來,炭火 啪聲格外清晰。
“章度之權來自何處?”文彥博問道,“並非是他今日的侍中之職?兩分來自西北戰功,三分源于先帝遺命,還有五分來自元豐為政的天下官民間的口碑。這才是他真正的底氣。”
“這二者老夫與馮當世資歷雖深,但都遠不如他章三。但這朝堂啊,總要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
……
接到敕命後,馮京是第一個抵京的。
馮京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河陽,所以接到聖旨後抵達得最快。
馮京與蔡確是兒女親家,這一次蔡確余黨叛亂,馮京坐鎮河陽府,卻遲遲沒有應變舉動。誰都知道蔡確的兒子蔡渭,馮京的女婿,正托庇于他的帳下。
後來太皇太後讓出權柄,皇太後召馮京為平章軍國重事,令馮京放下擔憂的心思。
從三元及第,再到成為富弼的女婿,馮京何嘗不願在政治上有所抱負。
到了熙寧執政,一開始與王安石不和,到了後來又被呂惠卿所罷,到了章越為宰相,二人面上不和倒是心和,到了蔡確執相位時,馮京再度被罷出外。
馬車外北風呼嘯,卷著碎雪撲打在車簾上。
“老泰山,不是樞密使,而是平章軍國重事!”蔡渭有些不平的道,“章三這是要架空你,讓你有名無實。”
馮京放下詔書,緩緩抬眸道︰“侍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要參用兩黨,收拾人心,消弭黨爭。”
“真正的元 元 ,便是元豐和嘉 各取一字。詔書上所寫‘昔照陵的學士,獨卿一人存’,觸動老夫心思,侍中真懂得攻心之道。”
蔡渭聞言一怔,忽見岳父眼角泛起微光。
蔡渭心道,自己岳父是仁宗時僅存的翰林學士,既是元豐嘉 各取一字,建元元 。
那麼作為嘉 時的翰林學士,馮京代表的就是嘉 時的風氣。
“元 元 ”馮京望向車外風雪,仿佛看見四十年前汴京瓊林宴上的燈火,仁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以及嘉 朝時君臣上下融洽,其樂融融。
“元 是取元豐之進取,嘉 之和氣……這才是章度之要老夫回朝的用意。”
蔡渭道︰“老泰山,真要接受章三之請嗎?”
馮京道︰“章度之話都說得這份上,文潞公也會去的。”
蔡渭道︰“潞公與侍中交情非淺啊,且不說兩家有姻親,這些年章越在西北拓邊,文家拿著真金白銀趁著低價從番人手中收購,置辦下不知多少田土,僅熙州一地的棉田就有三分之一是他文彥博家里的。”
馮京看了蔡渭一眼,雖說自己沒有去西北買田的。
但吳家,呂家,韓家,章家,自己的岳父家富家哪個在西北沒有大肆購並產業。
蔡渭道︰“元 之道,如何繼續元豐之開邊國策,又不重蹈永樂城之失,還在遼國虎視眈眈下,對黨項用兵,還要不使民生疾苦,使朝堂上重回嘉 風氣。”
“我只能說章侍中有些異想天開了,僅這兩黨分歧,要消弭黨爭就是痴人說夢!”
“從古至今黨爭之事,只有一方被徹底打倒,否則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他章三憑什麼?”
馮京道︰“你說消弭黨爭是痴人說夢。但章度之敢用'照陵學士'四字相召,便是看準了老夫放不下嘉 年間的君臣相得。”
“我見一見侍中再說。”
……
章越重回都堂。
以侍中兼尚書左僕射拜相,自從蔡確、章 竅群蟀杖ュ 韭砉 約蒼詬 br />
章越總攝宰相事,呂公著雖輔之,但人望功績都不如章越。
不過章越都堂後,一改舊事,原先是宰執們每三五日一聚都堂。堂吏們抱著文書將諸廳各司稟告,蔡確在朝時,一貫是他得之專決,同列難爭之。
司馬光曾建議蔡確在都堂會議時,讓每一事由宰執們各抒己見,不過蔡確對司馬光不作理會。
而章越秉政之後大改其議。
馮京抵達都堂後,听說堂吏言語,章越將三五日一聚都堂,改為一日一議大為訝異。
他素來知道章越勤于政事,這一日一議的制度,也只有他方能身體力行。
馮京抵至都堂後,本是要在廊下等候宰執聚議之後再入內。
“當世!”
卻見一身紫袍章越未戴襆頭,雪落在肩頭也渾不在意,竟親自出迎至廊下。
馮京慌忙長揖︰“豈敢勞侍中親迎!“
章越執其手笑道︰“公乃平章軍國重事,三朝耆宿,章某迎一迎又何妨?“
章越道︰“以往元豐故事,宰執三五日聚都堂一議。”
“我如今召眾宰執們,每日都聚在都堂之上,讓宰執們從容各抒己見,充分商量後,再決斷其事。”
馮京明白三五日一議,事務多,宰相一言而決,除非大事才有商量機會。
一日一議,無論大事小事都可以讓宰執各抒己見。
馮京遲疑地問道︰“此是一時,還是長久。”
章越笑道︰“作為元 執政的故事,垂範後世,你說是一時,還是長久。”
馮京見章越恢復宰執聚議之事,不由動容。
馮京抵達都堂後,見右相呂公著,樞密使甦頌,尚書左丞李清臣,右丞張 ,樞密副使黃履圍坐于堂上。
眾宰執環坐共商國是。
他望著廊下魚貫而立的堂吏們,每人懷中都抱著高及下頜的文卷等候接見。這一幕場景確實蔡確執政時所未見。
馮京目光回堂內,呂公著正與甦頌低聲交談,李清臣和張 對坐審閱文書,黃履則向堂吏詢問細節。這般景象,恍如二十年前韓琦主政時的中書省。
哪似當年堂吏們只能戰戰兢兢候廊下,待蔡確朱筆批閱後方敢挪步。
馮京知章越要消弭黨爭,若真正實行眾相議事,倒真可以恢復到嘉 時風氣。
眾相議事之後閑聊。
馮京對章越道︰“嘉 時,韓魏公主中書,若官吏問政令,魏公則道問集賢(曾公亮),問典故,則問東廳(歐陽修),問文學則問西廳(趙忭),唯有大事才出面裁決。”
“今日侍中此舉真有嘉 風氣。”
章越笑道︰“我話豈是隨便說的,自今日始,恢復嘉 舊制——每日聚議,眾論僉同而後行。”
馮京道︰“天子垂拱而治,群臣勤政協恭——這才是太平氣象!“
這時堂吏恰在此時呈上 延路急報。章越卻不急于拆閱,而是轉示呂公著︰“晦叔先觀之。“
待眾宰執傳閱完畢,他才徐徐問道︰“諸公以為當如何處置?“
眾宰執們又恢復嘉 時各抒己見的場景。
馮京望著堂外漸高的日影,眼眶漸漸模糊。
……
送走馮京後,章P走入都堂。
但見堂外碎雪撲簌,而章越伏案疾書,紫袍袖口沾了墨跡也渾然不覺。
章P靜立案前,抬眼目光卻落在那份墨跡未干的熟狀上——“樞密副使章P除陝西五路行樞密使“。
“質夫,“章越擱筆,濺起幾點墨星笑道,“明日你便啟程赴西北。“
章P看著章越草擬的熟狀心情激蕩,但仍是問道︰“這不是沈存中的差遣嗎?”
章越笑道︰“存中長于練兵制械,但滅國之戰非你章質夫不可!“
燭火猛地一跳,映得章P眼中淚光閃爍。
章越看章P這般,章越在西北執行的淺攻進築戰略,就是偷師自歷史上的章P。
他笑道︰“質夫,你當年被閑置時,我不是一再與你言道留此有用之身,暫作蟄伏,日後必有東山再起之日。”
“你此去接任行樞密使後,將全面接管西北防務,我問你滅黨項當以何為首?”
章P聞言情緒激動,滅黨項之功,青史彪炳——這樣的重任竟真落在自己肩上。
感謝蒼天,將此名垂千古之功績落在自己身上。
“侍中“章P剛要開口,章越已抬手制止向旁問道︰“陛下經筵已畢嗎?”
“尚未。”
他對侍從道︰“備駕武英殿,請官家移步。“
章越轉向章P道︰“質夫你隨我向官家面呈此事!”
雪粒撲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章P深吸一口氣,整肅衣冠向章越深深一揖。
二十年沉浮,半生抱負,盡在此中了。
風雪中,章越與章P二人持傘齊行入宮。
殿前下了一層薄雪,二位大臣在雪中留下兩行腳印,不久看到武英殿的輪廓在雪幕中若隱若現。
殿門內侍們都被凍得或呵手,或縮脖,或瑟縮身軀。
內侍們似誰都沒有預料到,有大臣會冒著寒雪而至。
此刻內侍石得一一擺佛塵已迎出殿門外,冒著風雪等候著章越與章P。章越回朝之後,向太後立即將之前被高太後被貶出京的石得一,李憲重新召回朝堂。
等石得一看見二人冒雪而至對內侍們罵道︰“沒眼色的奴才,沒見到侍中親至嗎?”
幾名內侍聞言忙打了傘迎上章越,章P。
石得一親自上前拂去章越衣袍上的積雪,迎入了殿中。
而此刻武英殿殿中早升起了銅爐,內侍正忙碌往銅爐里添炭。
而蔡卞,李憲隨侍在天子一旁。
天子望著殿中三人高的熙河路地圖,上面留著滿滿先帝的朱批御筆。先帝駕崩後,高太後不喜兵戈之事,命內侍將此圖收起。
而今此圖重見天日,猶待新墨!
章越引章P拜見天子,然後向天子引薦道︰“陛下,這是前樞密副使章P!”
章P鄭重一拜。
天子扶起章P道︰“朕听先帝說過卿家,卿家雪藏十年,料來以待今日之事。”
“今日朕將國事托付于卿,必是得人。”
章P聞言哽咽,仿佛看見熙寧年間那個在西北風雪中策馬巡邊的自己。
章越看向一旁蔡卞,蔡卞微微搖了搖頭,這番話顯然是天子自己言語,非他所教。
章P道︰“先帝在朝銳意進取,決意征伐,服我漢唐舊疆。”
“臣此生之志乃恢復先帝未竟之願!”
天子聞言手撫《熙河開邊圖》道︰“李克用留給李存勖三矢雪恨,朕雖不才亦不敢有片刻忘了祖宗之仇,先帝之恨!”
聞言李憲,石得一都是唏噓不已。
天子轉過身對章P道︰“以後卿便是朕的曹彬,王樸,有何良策盡言之!”
章越對章P點點頭讓他盡管直言。
章P道︰“昔王樸平邊策以上,樸以大而脆者為易,小而堅者為難,今日有人言,王樸誤國,不如先難而後易為之,滅北漢逐契丹復幽燕,而後南下豈如今百年受契丹之迫的窘境。”
“此為書生誤國之論。國興之初,先平江南,晚定河東,次第不能易也。”
天子看向一旁的李憲。
李憲向天子點點頭,旋即命添炭的內侍們退下。
天子示意章P繼續說。
章P道︰“攻取黨項也是這般,熙河路為易,次涇原路, 延路為難矣。”
“本朝于 延路與黨項敗多勝少,所勝皆在熙河路,涇原路。”
“此番李秉常再犯 延路攻我米脂寨,我不該在此應他,而是……”
蔡卞遞竹杖遞給章P。章越退在一旁,由章P施展。
“陛下,“但見章P袖袍一震,以杖往圖上一扣︰“而是出涇原路……攻靈州!”
君臣們的目光都看向位于圖中央的靈州。
內侍石得一繼續往銅爐里添炭,眼中看著君臣共論的一幕,安邦定國的賢相,紹述先帝之志的天子,如李世績李靖一般的名臣。
見此君臣相得一幕,石得一看向圖角先帝那“復漢唐舊疆“的朱批,此刻正被銅爐炭火映得通紅。
……
雪夜。
風雪一陣又疾過一陣。
司馬光臥于病榻,額上覆著冰帕。郭林捧著藥盞侍立榻前,範祖禹正將炭盆撥得更旺些。
“資政殿大學士韓維除中書侍郎了。“郭林輕聲稟道。
司馬光聞言咳嗽數聲,藥汁從嘴角溢出︰“章度之素來'謀之在眾,斷之在獨'“他喘息著指向案頭奏章,“三省看似新舊參用,可樞密院已盡是他的人。“
一面是樞密院,樞密使甦頌,樞密副使是黃履及馬上要回朝的沈括,而行樞密使則在熙寧年間戰功赫赫的章P。
而是三省則是呂公著、司馬光、取代章直的韓維、以及李清臣、張 。
在三省上繼續是新舊參用格局,而在樞密院都換上了章越親信。
範祖禹添了塊炭,火星 啪炸響︰“侍中所言新舊調和,怕是要借嘉 之名,行元豐之實。“
“听說武英殿里熙河開邊圖,已被重新掛起了,長此以後百姓多難,國事多艱了。”
郭林道︰“我看不是,或許是取嘉 時之君臣共心,元豐時之開拓進取!”
範祖禹道︰“可是當務之急是要補救時艱。”
郭林看了一眼司馬光臉色沒有言語,他心道開拓進取比補救時艱難多了。
片刻門外稟告說甦軾,甦轍前來看望司馬光。
甦軾,甦轍見司馬光病容憔悴,長揖及地。
“侍中命我等來看望相公。“甦軾輕聲道。
司馬光道︰“我已風燭殘年,看望也是無濟于事。”
“子瞻你難道忘了當年烏台詩案之事嗎?”
甦軾道︰“不敢忘,先帝在朝時,以一道德,一好惡壓制異論,又用蔡確等人大興牢獄,而相公回朝後,雖有廣開言路之善政,但任由劉摯,王岩叟大肆批評新法。”
“這不也是烏台詩案?”
“當年新黨除舊黨,今日舊黨逐新黨,來日新黨再起又當如何?這般循環往復,終非社稷之福。我看侍中調停黨爭,使上下團結一心,實勢在必行之舉,也是朝野人心所向。”
司馬光則道︰“元豐熙寧之臣中,多有似蔡確,呂惠卿,章﹦孕∪艘病R願缸又 飫爰涮 侍 笥氡菹攏 詈蟺賈屢蟺匙骰觶 詈笠環 豢墑帳埃 戲蚴低從詿艘印! br />
“明日你替我轉告侍中一聲,必須要清算蔡確,章 肪克 欽庖淮偽 抑凶鐫稹7裨頡 裨蚯嗍紛雜興搗 br />
司馬光反將了章越一軍。
甦轍則道︰“相公,先帝遺志說得清清楚楚。”
“元豐以前轍與司馬相公所論相同,但元豐以後轍去了陝西各路,去了熙河路,去熙州,方知當地棉田萬里,番漢和睦之景。朝廷這些年在侍中主持下拓邊西北,所得遠大于所去,長久而論更是利于國家。”
甦軾道︰“司馬相公,軾在民間為官,免役法甚善。相公之前所言,盡廢免役法,如鱉廝踢也。”
司馬光躺在病榻上不解問道︰“鱉安能廝踢?”
甦軾作了個踢腳的姿勢道︰“就是鱉廝踢。”
司馬光會意過來,甦軾又在講笑話揶揄自己,悶悶不講話。
甦軾與甦轍苦勸了司馬光半日,對方猶自不听。
……
次日,听甦軾甦轍勸不動司馬光,章越又讓張 ,安燾又拜訪司馬光,請他改變初衷,出山辦事。
司馬光憤然道︰“靈夏之役,開拓熙河之事,由本朝而起,所據之地都彼田。”
“譬如甲奪乙田,未請而與之,勝于請而後與,若更請而不與,則兩家必然興斗也。”
“相公!”听到這話,兵部尚書安燾當即憤然而起道︰“自靈武以東,皆中國故地,先帝興師復之,相公何必借此喻先帝之非。”
張 也不願前來勸司馬光,但違不過章越的意思。
不過他听司馬光這話太離譜,忍不住道︰“元豐所取都是中國故地,如蘭州涼州原先西番地,原非黨項所有。先帝復之,有此武功,豈可輕言棄之。”
司馬光失語,一旁郭林郭林見狀,默默將炭盆撥旺,他深知老師精于史筆,卻對邊陲地理不甚了了。
見司馬光默然,安燾張 也是無奈而返。
甦氏兄弟以及安燾,張 之後,還有不少大臣前來勸司馬光,如範純仁等是自發前來,也有听章越所命。
……
其中就有刑部侍郎邢恕。
邢恕抵達都堂時,正值章越回堂。
卻見門吏以杖叩地,邢恕與左右幾十名官員盡數下拜,片刻後紫袍玉帶的章越從容步入正堂,數十名身穿朱袍堂吏,一一都懷抱案卷跟在後面,盡顯宰相威儀。
邢恕等候半個時辰,終輪到他入見。
章越高坐公堂上,邢恕立著向他稟事。
“啟稟侍中,在太皇太後處分軍國事時,恕就曾勸過司馬公,自元豐廟堂上諸公沒一人願將國家整垮,一心一意都為了朝廷百姓,所害者在于各執己見。但以母改子之道,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就算僥幸成功,日後陛下親政又會作如何之想?相公豈有為日後考量?”
“司馬相公回答得倒是義無反顧,他日之事,吾豈不知?只為了趙氏天下慮,不得不如此。”
“恕當時反問,就算趙氏能安,司馬氏日後如何?”
“司馬相公當時答,光之心只為了趙氏,若不行光之言,趙氏日後如何未可知矣。”
章越听了邢恕言語,對司馬光也是無奈至極。
原來司馬光早預料到了自己日後歷史上下場了。
章越對邢恕道︰“司馬相公也是的,真是義無反顧,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邢恕道︰“恕從學司馬相公門下十幾年,司馬相公道德當世無雙,他當然是忠臣。只是蔡相公,章樞相恨之入骨,以為司馬相公是大奸似忠之士。”
“其實話說回來,在恕眼底蔡相公,章樞相又何嘗不是真正的忠臣啊!可惜……可惜……”
邢恕說完忍不住潸然淚下。
章越給邢恕遞上了巾帕,容其拭淚。
邢恕道︰“昨日我又見司馬相公,司馬相公仍是那句話,熙寧元豐之臣多是奸佞小人,是他們離間了太皇太後與天子,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他還說……還說……”
章越道︰“你盡管直言。”
邢恕道︰“司馬相公則道,若天祚宋,則新法……新法事必不成。”
章越听此不怒反笑,覺得司馬光這人未免太過荒謬,太過可笑了,但笑之後還是忍不住以手重叩了一下桌案。
邢恕道︰“還請侍中恕司馬相公之罪。他既是執意不改初衷,侍中還是不必讓人再去勸他了。”
“司馬相公早已是油盡燈枯了,他既執政,早做好了以身殉社稷的打算,凡事必躬親,大小庶務都要過問。訪客見他身體羸弱,都以諸葛亮食少事煩為戒,但司馬相公從來只道一句,生死,命也。”
章越听邢恕之言微微點頭,他本就沒有說服司馬光的打算。
他不過是借這個由頭,讓朝廷持論中立者,通過說服司馬光來表明他們立場態度,以決定以後的去留,到底是重用輕用。
听到邢恕這麼說,章越點點頭道︰“和叔,你也是不易。”
“你替滿朝之人都說過好話,當初新舊兩黨分歧,你也是在其中說和,在勸說太皇太後之事,你也盡過力。”
“當初你叛我之事,就此揭過!明日去吏部領新職吧!”
邢恕起身向章越長長一揖,然後告辭離去。
章越扭頭看向桌案上《日錄》,正是沈括進京所呈,他不知王安石將此日錄贈己的用意?章越拿起一卷,看見上面還有火燎的痕跡。
章越想到王安石相同的,還是有呂惠卿。
呂惠卿也寫了四卷《日錄》,他曾道,四卷之內,皆鋪陳執政以後歸美之跡,自明其忠。
章越看了一眼堂外的大雪,他對左右道︰“將官員們的條陳收一收。”
“明日再議吧!”
說完後,章越關上門一人獨坐都堂上,翻閱著日錄,自言自語道︰“畫工還欠費工夫!”
自己當年有志于學,何嘗不是讀了王安石之文章。
那一句'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始終是自己讀書勵學的座右銘。
是日,雪夜都堂火盆前,章越手捧著王安石所書的日錄,徹夜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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