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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杏花開了又謝,漫山遍野都被翠綠和萬紫千紅的野花鋪滿,春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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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冬天,柳家嶺的人都沒有吃過一根青菜,他們最多面條的時候能放點春天時候曬干了存的槐花和野菜,那也是很奢侈的東西,柳長青一家除了小蕤和貓兒,每個人的嘴角都爛著,孫嫦娥最厲害,嘴里面大大小小都是中間一個小膿點的泡,喝口水都疼。
枸杞芽,黃黃苗,白花菜,面條菜,地曲曲兒.現在家里每頓飯桌子上都會有一兩樣綠瑩瑩的菜,這讓孩子們覺得,好日子總是跟著春天一起來的。
三月,了第一場透徹的春雨,榆錢兒讓全家人吃了幾頓飽飯,柳俠他們也有一星期都沒能去上;四月,坡上坡,嶺上嶺的槐花開了,山里到處都是槐花飄散的清香。
而貓兒,開始認人了。
一到黃昏時候,他除了柳俠和孫嫦娥,誰都不讓抱,他不但胖了點,小臉肉乎乎的,嗓門兒也大了不少,尤其是黃昏的時候孫嫦娥當真騰不出手抱他,而柳俠又沒回來,不得不讓其他人暫時抱著他的時候,他總是哭得聲嘶力竭驚天動地。
又是一個星期六的午,天起小雨,老師雖然讓柳凌他們幾個提前放,幾個人一出校門就開始跑,可還是沒來得及,剛翻過上窯坡就開始了,他們不敢再放開跑,出過一次那麼大的事,他們每天上前都被一遍又一遍的交待,早上能遲到、午能晚一會兒到家,路上都不能急。
本來就晚了,幾個人又拐到張家堡去擠牛奶,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
老遠隔著兩道溝,柳俠就听到了貓兒嘶啞的哭聲,柳俠一急了,撒腿就跑,跑的太快,一滑到了坡底,他護著書包里的牛奶,胳膊顧不得護著自己的臉,翻去的時候坡上的圪針把他的臉給剌了好幾條血道子。
柳凌幾個嚇壞了,慢慢拽著坡上的野灌木溜去,把柳俠拉上來。
秀梅抱著貓兒站在西廂房走廊,柳俠沒拐過來自家的那個坡就開始喊:“貓兒,小叔回來了,不哭了。”
正哭得上氣不接氣的貓兒一就停住了,扭著身子順著聲音找人,柳俠一拐進院子,貓兒就沖他伸出兩只小胳膊:“啊——,啊呀呀——”
柳俠把書包遞給柳海,跑過去抱住貓兒:“好孩兒,不哭了,貓兒乖,不哭了。”
秀梅松了一口氣:“你再不回來我就給難為死了,眼黑兒時候開始哼哼唧唧的哭,哭了一會兒就撐著不在窯里,一直看著您幾個放那條路,我抱著他一直悠來悠去,可是越哭越狠,這都快倆鐘頭了。”
進了窯洞,就著油燈的光,柳俠看到貓兒一臉的鼻涕眼淚,嘴巴一癟一癟的還在委屈,時不時抽一口氣,他想用自己袖子給貓兒擦臉,一看,上面都是泥,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的泥把貓兒身上也給蹭上了。
秀梅本來已經走到灶台邊準備做飯了,忽然看到幾個人身上的泥,再看一眼柳俠,嚇了一大跳,過來捧著柳俠的臉對著燈光仔細看:“這是擱哪兒給摔的?身上有事沒?”
柳鈺說:“身上沒事,擱老歪梨樹那滑去了,ど兒听見貓兒哭就著急,俺幾個去拉他,也”他有點不好意思,他們幾個的髒衣服,大部分都是大嫂洗的,今天又得洗一大堆。
秀梅吐了口吐沫把柳俠臉上的血道子挨著抹了一遍,伸手把貓兒抱過去:“好了,滲了一點血,不過不深,沒啥事,您幾個趕緊都脫了,哎,貓兒,乖,小叔脫了衣裳就抱你。”
貓兒不管,秀梅一抱過去嘴巴就一接一的癟,跟著“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伸著手要柳俠抱。
柳俠一只手解扣子,一只手接過貓兒,慢慢兒的把他放炕上,讓貓兒抓著他的手:“好了好了乖,小叔抱了。”
幾個人里面的衣服也都濕透了,他們外面的衣服雖然補丁摞補丁,但好歹都有兩件換洗的,里面可是都只有一件,山里的晚上還很涼,幾個人就擠著坐在炕上,邊寫作業,邊等著秀梅做飯。
貓兒可能是哭的時間太長累了,柳俠把他抱懷里寫作業,一嗅兒就睡著了,睡夢中還不時地抽噎。
何秀梅搓著饃劑子說:“咱伯咱叔跟您大哥一大早就去大隊開會了,估計還得到半夜;咱五爺家寶柱說的媳婦,石頭溝的,好兒都看過了,五一結婚,那女的長的別提多丑了,比黑狗他媳婦還矮,娘家人原先要四床被子,兩身兒衣裳,前幾天又叫媒人捎信說,要六床被子,四身兒衣裳,要不就不結婚,後天的好兒也不讓送,寶柱都二十七了,比您大哥小一歲,再不結婚,就真過齡兒了,五爺沒法了,把寶柱他姑和仨姐都叫過來,說他們要是不把寶柱結婚的東西弄齊,他就撞死在他們面前,他姑和仨姐回去借了幾天,今兒晌午吃過飯才把被面兒跟花送過來,五奶奶過來叫咱媽過去幫忙縫被子,得趕上後兒送好兒,小葳、小蕤也跟著去耍了。”
柳海奇怪的問:“咱媽眼都花了,五奶奶咋不叫你去呢?”
秀梅說:“你們不懂,結婚縫被子、做衣服都是有講究的,屬相得合,還得子孫命好的人才能去做,一般都得要兒女雙全的人,咱媽雖然不是兒女雙全,可咱家日子過的比一般人都好點,還有,他們說咱媽生了七個,成了五個,子孫命旺。”
柳俠他們以前就听他媽說了,大哥柳魁本不是老大,上面她還生過一個閨女,六天的時候沒了,柳凌上面也還有一個,也是閨女,四天沒了,他們這里很多孩子生來幾天後夭折,說是得了“四六風”;後來他們知道了,其實就是生兒破傷風。
孫嫦娥一直說自己命里該著沒閨女。
他們幾個吃飯的時候,秀梅又把貓兒的牛奶給熱了,等溫度合適,柳俠也不叫醒貓兒,直接把奶嘴放在貓兒嘴邊,貓兒眼也不睜,準確的噙住了奶嘴吸吮起來,吃了小半瓶,才睜開眼看著柳俠,柳俠把奶嘴拿出來換氣的時候,貓兒沖他笑的“咯”的。
秀梅吃著飯搖頭:“你就這麼一只手提溜著抱,他就高興,我抱著他在院子里晃悠半天,拍的手臂都酸了,他還是一個勁兒的哭,這孝兒啊,不知道心里想啥呢!”
柳俠本來想說,貓兒知道你心里頭不待見他,可是,他看看灶台上他們剛放的一大片碗,還有地上扔的一堆髒衣服,沒說出來。
柳俠知道自己嫂子比人家家的嫂子好,可一想起她心里嫌棄貓兒,柳俠還是心里很不舒服。
柳鈺習最差,每天的作業卻總是第一個做完,今兒也一樣,他收著作業本說:“大嫂,明兒小凌去榮澤參加全縣初中生作比賽呢,你給他準備幾個好餅子唄。”
秀梅一听眼楮馬上亮起來:“真的?是去榮澤比賽?”
柳凌對自己所在校沒有信心,連帶著對自己的水平也很懷疑,他怕讓大家忙一場,最後自己卻取不了名次,所以他有點不好意思:“嗯,說是如果得了一等獎,不用考試就可以進榮澤高中,不過,我覺得我肯定不中,大嫂,你別專門給我做餅子,我就吃平常的……”
秀梅把還沒喝完的飯碗一推:“那可不中,到時候跟人家一起吃飯,就俺家兄弟持玉米摻紅薯面餅子,大嫂心里還不得勁兒呢!再說了,中不中的你也是咱望寧公社最好的。”她過去扒著看角落的瓦壇子看了看,狠著心舀出半碗好面:“小凌,吃甜的還是咸的?吃甜的我現在就泡柿餅,明兒清早給你烙不耽誤。”
柳凌說:“不用了,嫂,就咱那饃帶倆就中,你都忙一天了”年吃了餃子後,家里除了柳葳、柳蕤和貓兒吃的饃里摻一點白面,其他人都只能吃玉米和紅薯面,他看過家里裝白面的瓦壇,最多還有兩碗面,可離麥子來還有一個多月呢。
秀梅把半碗白面倒進和面盆里,又舀了半碗玉米面:“您要是有一個考上大,吃上商品糧,嫂子忙死也高興,凌兒,你不說,我就給你做咸的了,你明兒比賽呢,柿餅饃太瓷,吃多了壓心,正好我今兒掐了一把野韭菜,本來說明兒給咱伯跟您大哥做倆韭菜盒子呢,先給你使了吧,得多吃點菜,要不解手都解不出來,小葳今兒早起屙屎的時候,屁股都流血了,把我心疼的不行。”
柳凌怎麼抗議都沒有用,秀梅堅持把原來準備給家里兩個棒勞力吃的野韭菜給他做了三個菜盒子。
柳長青是半夜讓柳魁和柳長春架著胳膊抬回來的,他也滑了一跤掉到了坡底,柳魁和柳長春急著去拉他,臉上也和他一樣給掛出了血道子,不過他們倆其他地方都沒事,柳長青左腿卻疼的走不成路了,小腿腫起來很粗。
一家人全都聚在堂屋窯里,柳魁要去準備架子車拉他爹去衛生院,柳長青不讓:“這天,上窯那個大坡千萬不能走,我沒事,這不動也就不疼了,我估摸著最多也就是膝蓋骨脫臼了,明天天晴了,去您五娘那里,扳過來一就好了。”吳玉妮不光管接生,其他雜病她也得一手包。
秀梅往鍋里添了水準備燒,柳魁問她:“燒水干啥?”
“給咱伯用熱毛巾捂捂,捂捂就沒恁疼了。”
柳魁說:“現在就是要捂,也是涼毛巾,我在部隊時候專門教過,過了二十四小時後才能用熱東西捂,你先去把咱那個綠花被子抱過來,把咱伯的腿支高些。”
柳長青揮揮手:“不用,半夜了,都回屋睡吧,有事我叫你們。”
柳長春對柳鈺、柳凌說:“今兒雨,你們倆就在這邊睡吧,我自己沒事。”
柳鈺說:“那我跟你回去吧,小凌明兒還要去榮澤參加作比賽,別讓他過去了。”柳鈺不放心父親一人在家里,春節後,他每天晚上做完作業後就回家睡,孫嫦娥怕他孤單,就讓柳凌每天過去陪著。
柳長青和柳魁都看向柳凌,他們還不知道這件事。
柳凌把參加競賽可能帶來的結果又說了一遍,興奮而不安的看著父親,能讓父母因為自己而驕傲一直是他所渴望的,自己能代表望寧初中去比賽算是一直以來的努力有了結果,可他又擔心去榮澤的車票,他比柳俠大幾歲,他能感覺到家里的經濟狀況遠比父母、大哥所說的嚴重的多,兩毛錢的路費讓柳凌感到內疚。
柳長青把柳凌拉到跟前:“明兒好好比,你能去就證明你別人都強,真要是能去榮澤上高中,我砸鍋賣鐵也高興,真沒比出啥好成績,咱家也沒人埋怨你,俺都知道咱望寧教質量老差。”他又轉向柳魁:“你明兒早上把小凌送到望寧,後晌接住他再回來,大隊開會的事你先不用管,小凌上的事最要緊。”柳魁是黨員,又是村里屈指可數的在外面見過世面的人,退伍回來後,大隊比較大的事情他都參與。
柳魁把柳凌摟過去:“好,哥明兒給你買個燒餅夾吃,再給你五毛錢。”
望寧公社的高中前幾年也恢復了,可高考恢復四年,他們連一個榮澤師範校也沒考上的。
這里太窮,小畢業後升初中繼續上的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像柳長青這樣讓孩子全部上,並且還讓柳俠六歲就上的,所以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柳家嶺因為有柳長青的緣故,這十多年來,只要不憨不傻的孩子,都得在大隊的小讀到畢業,否則扣救濟糧;但其他大隊,像和他們一河之隔的石頭溝,女孩子幾乎都不上,男孩子上的也寥寥無幾。
柳長青不但讓孩子全部上,還全部送到望寧上,但不讓孩子住校,他的舉動在周圍人眼里非常出格,卻沒人敢說啥,因為他上過抗美援朝戰場,連公社革委會的人都對他客氣三分。
柳魁只上過初中,因為那時候的望寧高中只剩一個長滿野草的校園。
縣城的高中恢復上課比望寧早兩年,教質量也好的多,但進去要經過考試,望寧這個山區公社,這幾年一個也沒考上過。
柳家所有人的感覺,進縣高中,就離大近了一大步,就有希望吃上商品糧,每個月都能有現金,他們村不少人,幾十年了,連五塊錢什麼樣都不知道。
柳俠睜開眼,張嘴打呵欠,打了半截猛的捂著了嘴,但晚了,嘴角已經又開裂了,他抹了一把,手心一小片血,他“靠”了一聲,側身過來,把手伸進貓兒的小屁股面,好,沒有尿炕。
他小心的床,摸黑穿上褲子,在炕上穿他怕把貓兒驚醒。
可他再小心,也擋不住門的“吱呀”聲,貓兒動了動:“啊—— , !”
柳俠趕緊又跑回去,伸手把貓兒從被窩里撈出來,熟練的分開他的小腿兒、吹著口哨給他把尿,貓兒乖乖的尿了一大泡,柳俠摸著火柴,把油燈點上,開始給貓兒穿衣裳,貓兒不停的伸出小手在他臉上撓撓摳摳,嘴里發出舒服的“啊——哦——”。
柳海使勁撓了幾頭,眼都不睜的坐起來,摸著穿衣服:“今兒咋才星期四啊,咋還不到星期日吶!”
柳俠抱了貓兒炕:“啥時候能一星期倆星期日就好了。”
來到堂屋,何秀梅和孫嫦娥已經把飯菜都盛好涼著了,柳長青靠著被子半躺著,左腿被一塊木板和幾圈布條固定著,他一看到柳俠就伸出手:“貓兒,來大爺爺這里。”
貓兒迅速轉身抱著柳俠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里。
孫嫦娥笑著說:“天天想抱,孩兒天天都不給你面子,你說說是為啥?這都半個月了,ど兒不在家的時候不都是你看著他嘛!”
秀梅把一盤腌蘿卜干放到桌子上:“他生來那天咱都忙,就是ど兒抱他,一直到現在,他聞慣ど兒的味兒了。”
柳長青問柳俠:“你能聞出貓兒的味兒不?”
柳俠夾起一塊泡在奶里的玉米餅放進嘴里,看看懷里抱著奶瓶正喝的起勁的貓兒說:“能,香噴噴兒的,別的孝兒身上都是尿騷味兒,就貓兒身上是奶香味兒,我閉著眼都能聞出來。”
秀梅說:“是奶腥味兒,你沒看咱這里的孩兒們都不好喝羊奶、牛奶,老腥。”現在柳俠每天都會擠兩滿瓶牛奶,二斤還出頭,貓兒已經開始吃點飯和饃了,柳俠就讓小葳和小蕤喝點牛奶,那倆連看都不看:“不中喝,腥死了。”
柳俠不服氣:“就是奶香味兒,羊奶是有點腥,牛奶越喝越香。”柳俠現在每天早上喝小半碗奶,他喜歡把玉米饃泡進去,說是牛奶泡過的饃吃著又軟又香,不過他喂了小蕤一口,小蕤毫不客氣的一口吐掉了:“不中吃。”
柳凌和柳鈺、柳海一起進來,听到了柳俠的話,柳凌說:“我也不好喝牛奶,不過,貓兒就是比別的孝兒好聞,我前兒去福來哥家借篩子時候,離柳牡丹老遠就嗆得慌。”
孫嫦娥忙完了手里的活,過來把貓兒抱了過去,貓兒回頭看著柳俠,把奶嘴吐出來:“啊——”
孫嫦娥坐在炕沿上:“啊也不中,您小叔得上呢,貓兒乖乖,喝奶吧。”
貓兒又抱著奶瓶繼續喝起來,孫嫦娥手里捏著一小塊饃,不時掐點塞貓兒嘴里。每次蒸饃,總是會蒸兩個摻好面的,給貓兒和小葳、小蕤吃。
柳俠他們吃完飯馬上就得走,現在天亮得早,雖然不到五點,已經有點朦朧的亮光,孫嫦娥抱著貓兒站在窯洞口,拿著他的小手:“再見,再見,路上別淘力啊,不敢走溝邊兒上,看天想雨就早點跟老師請假回來,咱不搭黑走路了啊!”
“知道了。”幾個人齊聲回答,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曲折的山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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