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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秋狩，歷任滄王都會帶著臣子們到圍場狩獵，這樣的場合，自然是臣子們互相角逐以得滄王青睞的好地方，再者這是每年的規矩，不去自然要惹得王不高興，更會遭人非議，按理來說應該無人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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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樂猜到父親想說什麼，便接著道︰“可白夜卻拒絕了。”
公良睿點點頭︰“我那時便大聲斥責他不識抬舉，白夜卻說，我手上已經沾滿血腥，不想再徒增殺孽。軍人殺敵從來都是保家衛國，又有什麼好愧疚的，我那時就是這麼想的，便覺得他是裝腔作勢，想擺架子而已，而孝王果然力勸他隨駕同去，白夜推辭再三，終于還是去了，到了圍場之後，那些看不慣他的人多番挑釁，白夜卻始終未曾射出一箭，後來眾人歇息之時，我偶然遇見他，卻見他從圍場歸來，身後侍從的懷里全是奄奄一息的野物，它們形體很小，都是中箭後被丟棄的。”
公良樂皺眉問︰“白夜想做什麼？”
“說來也是好笑。”公良睿蒼老的臉上浮現笑意，“自從見過他殺敵時的樣子，我總是將他與魔並列，那是心里閃過的全是嗜血狂魔之類的傳說，便以為他是想，將那些野物，生吞了。”
“那怎麼可能？”公良樂也笑，“白夜若真想那麼做，又何必到人多眼雜的圍場來。”
“的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白夜其實只是想救它們而已。他那時自嘲的笑了笑，說，我身上力量太強，煞氣太重，活物不能近身三尺之內，然而只要善加利用，這股力量除了殺人，還是可以救些生靈的。”公良睿說到此處一臉肅穆，“我自小天資卓絕，自視甚高，從未服過任何人，從那時起，心里卻覺得，白夜才是真正的可敬可佩之人。”
公良樂聞言默然。他是想起了史書上白夜的結局——那時滄孝王懦弱無能，成侯莊騫一直欺上瞞下結黨營私，白夜好幾次諫言孝王誅殺他，莊騫收買白夜不成，對他又恨又怕，便設計讓孝王屠戮了白夜九族。
這樣叱 風雲的人物，最終也死于佞臣之手，在這波雲詭譎人人蠅營狗苟唯利是圖的朝堂，又有什麼人，能永遠屹立不倒呢？
他真想知道，當年的白夜承受著眾人的嫉恨與誤會，心里又抱著怎樣的念頭，才堅持了那麼多年。
“阿樂啊。”公良睿拍了拍兒子的手背，語重心長的道，“史書可以抹殺人言，卻無法抹殺人心，所以，公正客觀的去書寫你所看到的，那就行了。”
公良樂聞言一愣，隨即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原來父親說了這麼多，不過是想告訴他這個道理好開解他。
父親的話多多少少對公良樂起了作用，他不再去想自己身上的擔子，卻專心搜尋有關白夜的事跡來，想要多了解這個人。
江囿城的右將軍府是白夜生前居住的地方，白夜逝世後，滄國無人能出其右，右將軍府便一直空置，直到翌年公良旬被任右將軍，但因事務繁忙，尚未搬進這處官邸。
公良樂趁著一日有空，便去了那里。白夜去世多年，生前又被污為亂臣賊子，僕從下人或已追隨身死，或已竄逃離開，府中早就空無一人。
陳舊的大門吱呀一聲，展現在眼前的是滿院瘋長的荒草，爬滿蒼色青苔的台階，門扉窗牖破落不堪，四壁徒立，唯有曾經瓖金嵌銀而今卻的光禿禿的廊柱兀自訴說著此處昔日的繁華。
公良樂撥開虯曲盤繞的綠藤，頓時眼前一亮。前面是兩列盛開在青草中的枝垂櫻，垂枝如柳直指平滑如鏡的水面，那些小小的花朵簇擁著堆在枝頭，遠看仿佛白色瀑布，近看則宛如淡淡的粉色。
滄國就只有一處有著這種枝垂櫻，那便是慧文後當年居住的櫟木殿前，只不過那些樹的樹齡更老而已。
他走在枝垂櫻另一側的河岸邊，看見無數細小的花瓣浮在水面，以及池塘中閑閑的游來游去的幾尾魚兒。
兩列枝垂櫻的盡頭是一處臥房，根據這間臥房居中的位置，他判斷出這就是白夜的寢居。
公良樂推門而入，只見房中蛛網遍布，四處都積了指節厚的灰塵，幾案、劍架、床榻，凡是木制的擺設都已經爛透了，似乎一旦被觸踫就能瞬間成灰。
地面鋪的整齊方磚已經碎裂，唯有幾棵小草頑強的從縫隙間生長出來，尚自青著。
他在房中轉了片刻，走到床榻前默立片刻，撩起衣袍下擺抬腳試了試那床板，床板在他腳下發出顫抖聲，卻還是堅韌的沒有就此坍塌，他緩緩踏上去，走到床榻內側，撥開被灰塵加厚的幾片床幃，床幃後壁板上的幾幅畫像立刻顯現出來。
幾幅畫像都是同一個女子的臉，眉如遠山，雙眼溫柔含情，下巴尖尖，不知為何女子的五官極是普通，然而那普普通通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就構成一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原本畫像非常粗糙，可想而知那女子的真容該是如何的風華絕代。
但最讓公良樂驚異的是，那臉的線條在經歷歲月侵蝕之後，依然倔強的呈現著一種暗黑色，不是木炭的那種黑色，而是鮮血凝固而成的那種黑色，顯然這臉是以鮮血勾畫而成。
那線條入木三分，遒勁而有力道，足可見作畫者入骨入髓的痛苦，只是，這女子到底是誰呢？
听聞白夜一生未娶，竟然有個女子能讓他心痛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都難以入眠，只得以畫像聊解相思。
公良樂仔仔細細的看了又看，忽覺這女子有些面熟，他凝神細思，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記得自己曾在年幼時雖父親進宮面見過慧文後，那個天生麗質，神鬼難棄的女子，可不就是這樣麼？
白夜出現在滄國眾人視線當中的時刻，正值是慧文後即將以死謝罪的之際；櫟木殿前和臥房前同樣栽種著枝垂櫻；野史上關于慧文後和白夜的曖昧關系。這一切統統涌入腦中，證明著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慧文後是白夜的心上人，而且恐怕兩人相識于慧文後嫁入滄國之前。
公良樂忽然就明白了父親對自己說的，白夜在浴血奮戰之時給他的一個笑容，那恐怕是一個絕望到極致的笑——他生性善良，卻只能以殺戮來維持自己生存的意義；他本是個正常人，卻墮入魔道，至死無法享受親情人倫的歡樂；他愛著一個女子，卻只能與她隔河相望。
是了，這就是白夜，終生求而不得的白夜。
公良樂心中無限悲哀，他似乎穿越了數十年的時光，看到那個男子對自己展顏，露出一個蒼涼如淚的笑容。
那一刻，心中深埋的一個人忽然就浮現出來，他對著虛空中的影像笑了笑，跌跌撞撞的走下來，扶著柱子“噗”的吐出一大口鮮血，然後漸漸軟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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