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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嬴縱,冊我為妃罷!(三萬五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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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嫡女鋒芒之一品佞妃 | 作者︰步月淺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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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展的旌旗蔽日,明黃的帷帳高懸與梁,暗紅色地毯幾乎將整個帝宮都鋪滿,來回走動的宮人們面色急惶尚在忙碌,皆是為了明日里百年之間也難有幾回的立後大典,沈甦說的不錯,明日的典禮必定會讓人驚艷,向內宮正東方望去,那一座白玉砌成的棲鳳宮仿佛因為將要迎來新主子而星輝燦然,遠遠地看著,已讓人覺得高貴又尊榮,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嬴縱便又看向了別處,時隔七年,那一座皇後之宮只怕終究難迎來新主子入主。www.biquge001.com

    王輦緩緩地行進,初春的暖陽正從東邊緩緩的爬上中天,春意盎然,暖風襲人,如欽天監所言,今日是個極好的日子,王輦越走越慢,某一刻停了下來,嬴縱心知是到了棲霞宮,當即便要掀簾下輦,可掀簾而起的瞬間他卻又是一愣,只因在那棲霞宮的門口正站著幾個身上掛著幾縷明黃色絲絛的小太監,眉頭微蹙,嬴縱的眸光暗了下來。

    容冽見嬴縱動作一頓,不由低聲道,“怕是皇上昨夜留在了娘娘此處,主子的意思是?”

    嬴縱掀起簾絡的手輕垂,身子又坐了回去,淡淡道,“去太後那里罷。”

    容冽聞言唇角輕抿,當即揮起了馬鞭朝壽康宮而去。

    嬴縱多日不曾進宮,王輦剛在壽康宮停下便有人去稟報,待他一路走至正殿的時候陸氏已笑著看他道,“這幾日都不見你,眼下身子好些了?”

    正殿之中還有雍王在,嬴縱行了禮,對著雍王點了點頭,而後便道,“沒什麼大礙,皇祖母無需擔憂,多日未曾進宮請安,是孫兒的不是。”

    陸氏一笑,“剛才去了棲霞宮吧?見你父皇在所以先來哀家這里的?說起來貴妃要立後了,卻也不見你面上多幾分笑意,這幾日你沒有進宮,可是剛才這一路走來相比也看的明白,這一次你父皇可是對這立後大典十分上心的!”

    嬴縱彎了彎唇,“孫兒明白。”

    陸氏聞言搖頭一嘆,“哀家明白,你就是個不外露的性子,罷了罷了,總之貴妃立後是極大的好事,明日一過,宮中也算有些新氣象,到時候,很多事都不同了。”

    陸氏說的意味深長,也不知這個“不同”指的是什麼“不同”,雍王自始至終淡笑不語,嬴縱听著只點了點頭便作罷,陸氏便又道,“你還沒見太液湖那邊的景致罷?這一次禮部倒是花了很多心思的,晚上的賜宴更是設計的十分有趣,今夜禮部要讓貴妃上一上龍船,那湖邊的景致和那位謝大人準備的煙花,咱們可以先睹為快,你可莫要早早走了。”

    嬴縱眼底也有微光一亮,點點頭,“是。”

    陸氏一笑,忽的想起什麼似得道,“只是沈丫頭今夜要在永濟寺過夜,否則她也可先睹為快,明天晚上那湖邊必定人山人海,可沒有今夜隨意,哎,說到底都是因為這宮中多年沒有熱鬧過了,哀家倒也有了幾分頑性,當真是……”

    陸氏一邊說一邊搖頭感嘆,雍王便道,“母後正當如此。”

    陸氏揮揮手打斷他的安撫之詞,這邊廂正說著呢門外便閃過幾道身影來,卻是三位公主結伴而來,三人齊齊見了禮,除卻嬴華陽,嬴華景和嬴華庭都是一臉興奮的樣子,自然都是因為宮中的熱鬧事兒,陸氏與兩人說了幾句,便一把拉過了嬴華陽,問道,“你母妃的病好些了沒有?缺什麼藥只管問哀家要便是了。”

    嬴華陽的母妃乃是何嬪,因為出身並不高到現在也不曾升到妃位,身子不好亦是有些年頭了,嬴華陽唇角雖然有些笑意,卻有些勉強,听太後之話倒是笑的自然了些,只道,“母妃這病多半是心病,皇祖母不必擔心,華陽尋常多陪陪她便好。”

    這麼一說太後便是一嘆,宮里的女人,又有幾個不是心病呢?

    似乎意識到這喜慶熱鬧的日子說這些不好,陸氏拍了拍嬴華陽的手便轉了話題,一時間嬴華陽的笑意便又有些勉強,只是她素來是端莊溫婉的大公主,一時間只噙著淺笑在旁看著嬴華庭和嬴華景逗趣兒,來了三位公主,殿中頓時熱鬧起來,又因為甦皇後和大殿下早前已經平反,因而這二人也不算禁忌,便听陸氏道,“甦皇後的時候乃是你們的父皇大婚,那時候也是十分盛大的,各國使臣來賀,整個大秦都歡騰起來,只是那次都是按照禮制來,十分的繁冗無趣,眼下這次確實熱鬧趣味許多,你們這些小輩只怕更是喜歡。”

    甦皇後和大殿下嬴錚雖然被翻案,這期間的波折卻到底叫人心生唏噓,因而陸氏也不多說,嬴華景聞言便一嘆,“父皇大婚,那便是帝王大婚的禮制,想必是絕無僅有的!且不知什麼時候叫我們瞧上一回!呀!”

    她說的高興,剛說到最後一字腦袋上便挨了一下,回頭去看卻是嬴華庭,嬴華庭眼底略帶無奈的瞅著她,嬴華景倒吸一口氣涼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適才那話多麼的不合適,要看帝王大婚,便只有新帝登基才能看了,這話豈是能亂說的?!

    見她一臉後怕僵愣之色,陸氏搖了搖頭倒是不曾責怪,卻是告誡道,“仔細這話叫底下人听去傳個不像話,你和你兩個姐姐學著些,眼看著也要嫁人了,怎地如此粗枝大葉?”

    陸氏本是隨便告誡一句,嬴華景聞言卻是面色一白,“我不要嫁去北魏!”

    陸氏一愣,瞬時間又好氣又好笑,“你倒是想去!人家北魏太子還不要你去呢!”

    嬴華景一時也知道自己想多了,不由悻悻道,“哼,是我不稀罕!”

    陸氏看著她無奈至極,這邊廂嬴華庭卻是眉頭一挑,“皇祖母此話何意?不是說北魏太子前幾日受了重傷北魏軍中大亂?怎麼北魏皇帝又開始提著聯姻的事了?”

    陸氏眯了眯眸子,“受了傷又如何?不但沒忘記此事,反而催的更急了。”

    嬴華庭冷哼一聲,“他催由他催,不理便是!”

    陸氏嘆一聲搖了搖頭,似乎在感嘆小輩們不懂這國事之難,卻未曾多言,幾人又說了幾句,眼看著外頭日頭越爬越高,沒多時這殿中又來了新客,卻是寧天流和八殿下嬴策一起來了,太後對這一輩小的從來寵愛的緊,寧天流也是壽康宮的常客,和嬴策一起行了禮,兩人便坐在了嬴縱身邊,陸氏看著嬴策道,“難為你今日還知道回來!”

    嬴策聞言眼底微光簇閃,旋即笑道,“這樣的事孫兒怎能錯過,今夜回來便不走了,至明日正禮過了再出宮,瞧著皇祖母高興,不若今夜孫兒就在壽康宮歇下!”

    嬴策素來會逗趣兒,這話一出陸氏哪里有不高興,當即便笑著應了,趁著嬴華庭諸人在離間說話,嬴縱和寧天流走了出來,寧天流上下看了幾眼嬴縱的身子,眉頭微蹙道,“怎麼舊傷復發的如此嚴重?這麼多天你都是閉府不出的。”

    嬴縱搖搖頭,“這次時間是有些長,眼下無大礙。”

    寧天流這才點頭一笑,轉頭望了一眼這連綿的宮闕道,“這立後乃是貴妃娘娘之喜,自然也是你之喜,待明日之後,立太子之事便可提上議程了,憑著嫡子的身份……”

    寧天流的話意不言而喻,嬴縱唇角微彎,面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

    他素來是不顯山露水的,寧天流見此也不意外,只是往殿中看了一眼才壓低了語聲道,“這幾日君臨軍中頗有些傳言,八殿下大有持掌忠勇軍的意思,你心中可有數?”

    寧家雖然素來中庸,按理來說寧天流也不當如此明顯的議論此事,然而寧天流對嬴縱除卻那幾分敬服之外,更有兩年之前同御焉耆的交情,寧家軍彼時雖然只是做為天狼軍的附屬,可到底是戰場上同生共死了一回,自然不是旁人可比的,因而這話才明顯的偏頗與嬴縱了,嬴縱听著此話卻只是淡笑一瞬,“底下的人素來是看天恩行事,傳言自然只能是傳言,當不得真,你我亦無需放在心上。”

    看著嬴縱如此不在乎,寧天流搖搖頭也不再說,卻忽然一笑,俊朗風流的面容染上幾分促狹,“此番洛陽候被貴妃娘娘指定前去永濟寺迎冠,看樣子貴妃娘娘已經屬意與洛陽候了,難不成等貴妃娘娘立後之後就好事將近了?”

    嬴縱淡泊的面色卻是因為此話稍稍一暗,寧天流看得分明,當即挑眉,“怎麼?難道你沒有這個打算?還是皇上不允?還是貴妃娘娘那里有什麼難處?”

    嬴縱在這連番的問題之中苦笑,“都不是。”

    寧天流眼底閃過兩分愕然,又愣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似得看著嬴縱,“看這情形,難不成……是洛陽候不願嫁與你?!”

    嬴縱眸色一沉,竟是不曾反駁,寧天流面色更為驚訝,又道,“這又是為何?洛陽候不是與你……倘若這樣,莫不是她有什麼要求你不曾做到?嘖嘖,竟是這般……”

    寧天流連聲感嘆,嬴縱卻狹了眸子望著遠處出神,看著嬴縱露出這種表情,寧天流眉頭一皺有些唏噓,“情之一字,委實能殺人無形,你這樣的表情到要叫我以為明日便有敵軍兵臨城下了,洛陽候為何不願嫁?再不嫁,你這正妃之位只怕為她保之不住,將來……棲鳳宮又要給誰去住呢?後宮三千,妃嬪如雲,至少將棲鳳宮留給自己喜歡的人罷!”

    嬴縱回神,看著寧天流的目光有些疑惑,好似在奇怪寧天流為何要說如此荒唐的話,寧天流被他看得背脊發涼,嬴縱忽的一笑,又搖頭看向遠處,“正妃之位?棲鳳宮?在她眼里,在我眼里,又算得了什麼呢?不會有後宮三千,也不會有妃嬪如雲,不會有。”

    寧天流適才只是愕然,眼下卻委實目瞪口呆,愣了一瞬才回過神來,一時壓低了聲音道,“你在說什麼鬼話?你的意思是這後宮虛置只有一人不成?古往今來,你見過哪位帝王做下這等事了?到時候一個禍國奸佞的罪名少不得要罩在她身上!”

    嬴縱微微狹眸,“她若是禍國奸佞,我便是無德昏君,也沒什麼不好。”

    寧天流被他不容置疑的語氣堵得心口一滯,俊朗的面容之上笑意全無,一時冷哼道,“你做你的無德昏君,天下誰敢說你,可史官和言官們的唇槍舌劍卻只會往她身上招呼!史上也有想要空置後宮的,可到最後又有誰做成了?”

    話音落定,嬴縱的目光轉了過來,墨藍色的眼底蘊著兩分冷意,只看得寧天流心底一怵,看了一瞬,嬴縱才緩聲開口,“倒不知風流倜儻的寧世子幾時學會為旁人費心了。”

    寧天流眉頭一簇,“你……”

    只一個“你”字再說不出其他,對著嬴縱藏著冷芒的眸子,寧天流愣了愣只得苦笑一聲,轉過頭去摸了摸鼻子無奈道,“你這飛醋委實吃的奇怪,我為你們著想而已,倒是我操了不該操的心,罷罷罷,這位洛陽候費心的事只該秦王去做,我何苦做這冤大頭!”

    嬴縱仍是看了寧天流幾瞬才又轉過頭去,口中淡淡道,“此事我自有計較。”

    寧天流挑了挑眉再不說此事,眸光一轉卻瞧見一旁的廊道拐角處飄著藍袍一角,寧天流面色一沉,當即低喝一聲,“誰站在那里!”

    話音落下,嬴縱卻沒什麼反應,好似早就知道那里站個人一般,只見藍袍緩緩從那拐角處走出來,卻竟然是嬴湛,嬴湛偷听被發現,面上帶著一股子悻悻的笑意,掃了一眼寧天流有些沉暗的表情,笑意一盛道,“咳,世子爺不用擔心,七哥的事我可是比你知道的早。”

    寧天流聞言頓時挑眉,看了看嬴縱,果然見他面上沒什麼表情,抿了抿唇,寧天流不再多說,倒有些好奇這個十殿下是怎麼知道嬴縱和沈甦之事的,不過顯然嬴湛沒有告訴他的打算,嬴湛只巴巴看著嬴縱,“七哥,我有話和你說……”

    嬴縱疑惑的轉過頭來,寧天流看了看這兩人,識趣的一笑,“你們先說,我先走一步。”

    寧天流說完便走,順著這廊道往正殿殿門方向而去,想到嬴湛那模樣忽然感嘆這個兩年前還是宮廷搗蛋鬼的十殿下這兩年不知怎地收斂了許多,失笑的搖了搖頭,剛走到殿門口卻踫到正出門的嬴策,嬴策面上掛著淡薄的笑意,看他一個人回來不由問,“七哥呢?”

    寧天流指了指那邊側廊,“十殿下說有話要和秦王說,在那邊呢!”

    嬴策點了點頭,寧天流便走回了殿中去,嬴策走出殿門在一旁的廊檐之下站了一會兒,想到寧天流之語,忽然有些好奇嬴湛有什麼話和嬴縱說,眯了眯眸子,他提起了內息不緊不慢的朝一旁的側廊走去,剛走到轉角之處,便听到嬴湛壓低了聲音道,“七哥,今天晚上貴妃娘娘恐怕要出岔子,你可當心些……”

    •

    嬴湛跟在嬴縱身後走出來的時候便看到嬴策仍是一身白袍站在廊檐之下,不知在想什麼,嬴湛唇角一彎當先幾步走出來笑道,“八哥,次次來皇祖母這里都不見你,今日可瞧見你了,好好地你怎地搬出宮去了?民間的百姓搬了新家都是要請客吃酒的,你什麼時候請我們去你那皇子府瞧瞧呢?我已經許久沒出宮了!”

    嬴湛性子與嬴策有幾分相像,只是要比嬴策更為頑劣些,幸而這兩年有所好轉,倒也不再若往常那般時時領罰了,嬴策听著嬴湛調笑的話回過神來,笑著道,“難道這幾日教你學問的夫子沒有給你布置課業了?你才多大就要學著別個吃酒了?”

    嬴湛本是興沖沖地的一語,卻沒想到嬴湛專說他痛處,不由嘴角一撇哼道,“八哥果然去了軍中就愈發不同了,連說話都越來越正經了,就好像你早間十三四歲時沒有吃過酒一般,從前八哥最不喜三哥常常往父皇面前跑,眼下八哥不也是天天都往御書房去呢?”

    嬴策的眸色便稍稍一變,因是嬴縱正看著他,他眼底的暗色倒是掩飾的極好,只看著嬴湛無奈的搖頭,“這一張嘴倒是厲害,你年紀小知道什麼,軍中有軍規,何況去父皇那里也是因為朝事,我倒是想叫你出去樂呵,可眼下也要有時間不是!”

    嬴湛聞言面上便生出笑意來,眼底微光簇閃的道,“哼,八哥少騙我,你乃是皇子,身份在那里擺著,便是日日不去軍中又能如何,底下的人又能說個什麼不是?我看八哥就是變了!變得無趣變得沒意思了,變得也要去爭那些功名利祿了!”

    嬴湛心直口快,又因為從前二世祖的搗蛋性子誰也不怕,這話雖然有些不敬也被他竹筒倒豆子似得說了出來,卻見嬴策眸色微沉,面上噙著一份苦笑,一邊听一邊搖頭,眼風時不時看向一旁的嬴縱,待嬴湛說完他才一嘆,“不過就是教訓了你幾句,你倒是教訓起你八哥來了,罷罷罷,一頓酒而已,待過幾日你一定尋個時辰叫你出宮一趟可好了?不過先說一句,我那皇子府可是比不上七哥的王府的,還有,到時候麗嬪娘娘罰你我可不管你!”

    嬴湛心願達成,面上的笑意又有些親近起來,生怕嬴策要反悔似得道,“那可就說好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八哥可不許耍賴,至于母妃會不會罰我,我自有法子!”

    嬴湛的語氣滿是狡黠,倒是合他那詭計多端的性子,他既然不說話,這邊廂嬴策便看向了嬴縱,口中問候道,“七哥這幾日在府中閉府未出,是不是身子有什麼不妥?”

    嬴縱聞言搖了搖頭,“還是從前的舊傷,老毛病了。”

    嬴策微微頷首,嬴湛倒不知道這件事,聞言不由瞅了嬴縱幾眼,口中一時年少老成的嘆道,“七哥的傷是打焉耆之時受的?這幾日那焉耆世子來了君臨呢,昨日里我在御花園遠遠瞧見過一次,委實是一副不將人放在眼里的樣子,七哥,依我看這個焉耆太子是沒有讓你打怕,若是他此番在君臨不守規矩,咱們就再打他一頓!”

    嬴湛說的意氣風發,嬴縱看他那模樣眼底生出幾分不置可否的笑意,搖了搖頭道,“眼下焉耆亦是大秦所轄,輕易動不得。”

    嬴湛心底自然明白這些利害關系,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听到嬴縱這話他卻眯了眯眸子,口中興味道,“七哥會怕這些?當初是誰一劍斬了竇家表少爺的?我瞧著七哥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父皇恐怕你誰也不會顧忌,何況是一個被你打敗過的手下敗將!”

    嬴縱挑眉,不欲與他斗嘴,一抬眸卻見嬴策一雙眸子深沉沉的出神,眉頭一抬,他看著嬴策的目光亦有些深沉,稍稍一頓才道,“這幾日軍中諸事如何?”

    嬴策陡然回過神來,笑道,“還好,我許多都不懂,正在學。”

    “是該學。”嬴縱點頭道出三字,微微一頓又道,“立後大典也並非什麼大事,皇祖母興致高雖好,卻不好讓她因為此事累了身子,大家也不必鬧得太開,今夜你還是回軍中去做自己的事罷,明日正禮之時再入宮來,雖然是皇子,可軍規亦不可輕忽。”

    听嬴縱如此說,嬴策下意識就想應是,可目光一掃卻瞧見嬴湛面上幸災樂禍的笑意,他心頭一凜,不知怎地有些緊張起來,默然一瞬才點了點頭,“也是,那我就听七哥的!”

    嬴縱點了點頭,幾人眼下正站在殿門口,嬴策剛說完里頭嬴華庭便走了出來,看著嬴縱幾人道,“七哥八哥快進來,皇祖母一時興起要九皇叔為我們大家作畫呢,限了時間,讓九皇叔將咱們大家一起畫在一張圖上,倒不知九皇叔的畫工也是極佳,快點!”

    嬴華庭一言落定便又閃身走了進去,嬴縱和嬴策都沒什麼反應,倒是嬴湛低呼了一聲,“妙哉妙哉,我只讓宮中的畫師為我做過畫,倒不知九皇叔也這般厲害!走走走!”

    嬴湛說著話便要去拉嬴策和嬴縱,嬴縱雖然不喜這拉拉扯扯,到底是讓嬴湛拉住了手腕,嬴策卻不知怎地往旁里一讓,面對嬴縱和嬴湛疑惑的眼神笑道,“我就不去了,這幾日都不曾給母妃請安,我先去如影宮一趟,七哥你們先去,告辭。”

    嬴策說完便轉身而走,那模樣生怕有誰硬要留住他一般,嬴湛抬頭看了看,正看到嬴縱看著嬴策消失方向的幽深眸光,嬴湛也蹙了眉,口中道,“七哥,我怎麼覺得八哥有些奇怪呢,怎麼進了一趟軍中就當真和往常不同了?”

    喃喃的話語落定,嬴縱自然不會答他,兩人在殿前站了一陣,嬴湛忽然又期期艾艾的轉過身看著嬴縱,壓低了聲音道,“七哥,你當真不擔心今夜出岔子嗎?母妃近來心神不穩,常常請來欽天監的測算來測算去,我是偷听來的,母妃她不是故意瞞而不報,她是,她是疑神疑鬼也不知這話真假,七哥,你莫要怪母妃……”

    嬴縱回過神來,眸光略柔的看了嬴湛一眼,拉著他轉身入了殿門。

    •

    西岐影正躺在貴妃榻上擺弄一株紅珊瑚擺件,半尺多高的紅珊瑚如血一般嫣紅妖嬈,周身瑩玉生光映的人面若桃花,無論是質地還是形態都能是上品,自是一件極其珍奇的寶貝,可西岐影削蔥般的十指撫向這紅珊瑚之時眼底卻沒有半分歡喜之意,相反,那雙清冽的雙瞳之中竟含著兩分怨毒,十指更是狠狠掐在那紅珊瑚的曼妙細枝之上,想要將其生生掰斷一般!

    “都是紅珊瑚,別人的千年成就,到了本宮這里,卻只是這麼個百年小玩意了。”西岐影的話語之中含著兩分陰鷙,看著眼前這一株,再想到一月之前北魏太子送給貴妃的那一株,一雙眸子里的冷色愈發分明,手上一時間更用上了力道,因是用力過猛,忽然“ 嚓”一聲她那細長而好看的指甲竟然堪堪拗斷了,西岐影低呼一聲倒抽一口冷氣,指尖漫上一股子鈍痛,當即叫她眼底怒火一旺,深吸一口氣,抬手便將那紅珊瑚掃倒在地,“啪”的一聲巨響,舉世難得的寶貝立刻碎的滿地都是!

    嬴策進到內殿的時候恰好就看到這一幕,眉頭一簇,眼底本就沉凝的冷意頓時更深了一層,西岐影听到動靜也轉過了頭來,看到是嬴策進來一愣,當即又將目光落向嬴策身後的侍墨,眉頭一簇道,“還站著做什麼,快收拾干淨!”

    侍墨一邊小心翼翼的上前來收拾這狼藉,一邊猶豫的道,“娘娘,這東西到底是皇上賞賜下來的,將來若是皇上一個興起問起來咱們不好交代,您看這……”

    西岐影眉頭微蹙,想了想道,“去庫房里頭挑一件差不多的擺上來。”

    侍墨當即應了一聲是,手腳極其利落的將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個干干淨淨,待她退出去,西岐影才揉著自己的指尖問嬴策,“站在那里做什麼?才听底下人說你去了壽康宮,本以為你不會過來,卻不想此番倒是來了,有什麼話,坐下說。”

    嬴策自進門起便將莫測的目光落在了西岐影的身上,他這連日來的不尋常西岐影都是知道的,此刻也還算鎮定,話音落定,卻見嬴策仍舊是不動,心中一緊,西岐影看著嬴策眉頭微蹙了起來,“難不成出了什麼事?”

    西岐影不安的一問,嬴策不答卻反問,“會出什麼事呢?”

    西岐影被他弄得愈發摸不著頭腦,一時也顧不上自己的手疼,站起身來朝他走近幾步道,“到底是怎麼了?壽康宮有什麼不妥嗎?”

    嬴策眯了眯眸子,“母妃希望壽康宮有什麼不妥嗎?”

    見他如此答話,西岐影一顆心更是不安起來,嬴策見她面色驟變眼底的暗色更深了兩分,默了一瞬,忽然語聲清冷的問,“母妃準備做的事情,是不是安排在今天晚上?”

    西岐影一口氣梗在喉頭,看著嬴策的眸子滿是疑問,似乎在驚訝嬴策怎會知道此事,嬴策見此還有什麼不能明白的,攏在袖子里的拳頭緊緊地一攥,語氣愈發冰冷,“不要做了,現在就收手,什麼都不要做——”

    西岐影猛地狹眸,朝後退一步定定的看著嬴策,“誰告訴你的?”

    見西岐影第一反應是如此,嬴策的眉頭皺的更緊,“母妃,收手吧。”

    西岐影眼瞳微縮,定定的看了嬴策一會兒,忽的搖頭,“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做什麼?策兒,我不管你從何處知道此事,可眼下要收手卻是來不及了!”

    嬴策身形一僵,對上西岐影泛狠的目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能叫西岐影回心轉意,深吸口氣,終是深切的道,“母妃,十弟已經將今天晚上貴妃娘娘會出岔子的事告訴了七哥,眼下他們都已經知道了,母妃,我不管你做什麼,只是若再晚便來不及了!”

    兩人都說來不及了,到底哪一個才是來不及呢?西岐影听完嬴策的話竟然有些好笑,“你說嬴湛?嬴湛告訴秦王的?呵,可笑,嬴湛絕不可能知道!”

    嬴策見西岐影如此執迷不悟袖子里的拳頭早已攥緊,默然良久才咬牙道,“母妃今夜到底準備做什麼?既然十弟會這樣說必定會讓七哥注意,母妃,你不想讓貴妃為後,你是要殺了她,還是要殺了七哥,你到底想怎麼做,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們要去太液湖……”

    見嬴策眼底露出幾分恍然來,西岐影也並不否認,她只是定定的看著嬴策到,“策兒,今夜你和我都不會去太液湖邊,即便那里發生了什麼也和你我沒有關系,你下午早些出宮,我亦會向太後娘娘告假,你我都等的是明日的正禮,只是貴妃有沒有這個命去明日的正禮就不一定了,策兒,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嬴策眼底的暗色一滯,看著西岐影萬分篤定的表情緊繃的身子稍稍一松,而後,他的眉頭又猛地緊皺,“母妃還未答我的話,您要對付的是貴妃,還是七哥?還是他們……他們一起……是死還是傷?還是別的什麼……母妃……七哥他……”

    西岐影猛地抬手,連日來她對嬴策冷漠的態度都是懷柔政策,無論嬴策再如何她亦是笑臉相對,可此刻,她面上不容置疑的表情卻分外冷靜,一雙眸子里更好似有些不同尋常的偏執陰狠,她定定的盯著嬴策的眸子,口中的語氣帶著與她嬌柔面容不符合的肅殺,“事已至此,母妃已經沒有退路,此事母妃不願你沾上一星半點便是為了保你周全,母妃為你冒死做下這些事,你卻要為了別人的周全至母妃于死地?!只有這一次機會,若是做不徹底,往後要死的便是你和我,是你和我!你要我們兩人一起死還是要秦王死?!”

    嬴策听著西岐影的話,挺拔的身量已開始渾身打顫,緊攥的拳頭青筋畢露,一雙眸子虛無又滿是掙扎的落在眼前的人影上,那目光不像在看自己的母親,倒有些像看一個陌生的魔鬼,腦海之中一時間涌入紛亂的畫面,有嬴縱適才的殷切叮嚀,有雍王手中刺目的劍光,還有西岐影和雍王私談之時淒厲的語聲,嬴策只覺心口仿佛放著一把大火,燒的他五髒生疼靈識俱散,要讓誰死,要讓誰死,他到底要讓誰死,他不想死,他也不想叫誰死,可為何偏偏要叫他來決定別人的生死,這皆是因為他是私生子,是下賤的私生子……

    “策兒,你今日為秦王求情,秦王他日卻不會為你求情,他們母子一個手狠一個心黑,到時候必定叫我們沒有半點活路,策兒,母妃這麼做都是為了你,策兒!”

    分明站在如影宮富麗堂皇的內殿之中,卻瞬時間像站在蒼茫無垠的冰天雪地里,抬眼是望不到盡頭的白,四周是刀子一般落在臉上的風,有誰的聲音淒慘響在耳邊,又是誰的冷劍正朝他射來,畫面一轉,又好似看到了滿天無盡的血,那冒著熱氣的,鮮紅刺鼻的,觸目驚心的,又是誰的血,是貴妃的,是七哥的,是母妃的,還是他的……

    “砰”的一聲響,嬴策高挺的身量直直的倒在了地上,西岐影面上掛著兩行清淚,一雙眸子里頭仍然是來不及散去的狠辣厲光,一邊和侍墨將嬴策扶上貴妃榻,一邊將那迷藥放在了一旁的案幾上,口中喃喃道,“策兒,你別怪母妃……”

    侍墨看著這母子二人如此眉頭微微一簇,西岐影一邊撫著嬴策的面容一邊將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的掰了開,一邊又轉頭問侍墨,“這藥效可會傷人?有多久?”

    侍墨適才進門之時就覺得嬴策有些不對,眼看著嬴策那氣急攻心的模樣侍墨當即取了迷藥來,只需稍稍叫嬴策一聞便能將他放倒,看了看嬴策煞白的面色,侍墨語聲低低的道,“娘娘放心,這個迷藥不傷人的,想要醒來只需喂點清水便可解了,至于這藥效的話,只怕要到明日一早殿下才會醒來。”

    西岐影呼出口氣,抬手將眼淚一擦,面上又是一副冷靜陰鷙的模樣,定了定神口中極快的吩咐道,“你出去和策兒的侍衛說一聲,就說策兒要留在如影宮午睡,要用了晚膳才會出宮回府,叫他們眼下可以先行離宮了,晚膳之後本宮自會派人送殿下出去。”

    侍墨應聲而去,西岐影便轉頭看著雙眸緊閉的嬴策嘆氣,沒過多時侍墨便又返回,口中恭敬道,“娘娘,幾個侍衛都出宮回軍中去了!”

    西岐影呼出口氣,眸光往嬴策面上一掃,只瞧見睡夢之中的嬴策仍是在不停地眨著眼睫,不只是夢到了什麼可怕之事,西岐影又是一嘆,想到他適才所言一顆心卻又有幾分揪緊,想了想才看著侍墨道,“去叫人盯著太液湖和棲霞宮那邊,看看晚上貴妃那里還會不會去試那龍船,若是取消了此行,立刻回來報我!”

    侍墨應聲,利落的轉身而去,西岐影看著侍墨的身影消失在珠簾入口處才又松了口氣,一轉眼看著嬴策的面容又開始長吁短嘆起來,一邊在口中喃喃道,“上蒼保佑,上蒼保佑,讓西岐茹和嬴縱死的順利些罷……”

    •

    “這幾個人當中,哀家瞧著就畫策兒畫得最好。”

    壽康宮之中,雍王嬴麒的畫作已經被陸氏拿在了手中,這畫的背景正是這外頭中庭的一副春日盛景,草長鶯飛綠意蔥蘢,廊檐之下中庭之間石階之上各處站著人,皆是這些意氣風發錦衣華裘的小輩,雍王性情淡泊縱情山水,畫工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寥寥數筆便將皇子公主們的風姿勾勒其上,嬴珞、嬴策、嬴胥三人不在,可雍王還是憑著記憶將三人畫了上去,分明每一個都畫得栩栩如生,陸氏卻單單點了一個嬴策夸贊雍王,只一句,雍王的背脊已經有些發僵,陸氏掃了他一眼,唇角的笑意恬淡,“貴妃的畫工也是極好的,前幾日還畫了一幅《寒蘭圖》,本要叫沈丫頭題詞,她卻半路跑了出去。”

    陸氏本是要午睡,待打發走眾人卻不知怎地進了內室卻又不睡,反倒是拿著這張畫細細的看起來,看來看去,便只道出了這兩句,雍王一身素雅白袍仙風道骨的站在一旁,面對著陸氏和煦的笑意和溫淡的語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陸氏看了他兩眼,將那副畫緩緩的放在了手邊的案幾之上,一雙眸子緩緩的看向窗外的春景,唇角的笑意一點點的淡了下去,“小九,你要向哀家求什麼願呢?”

    雍王的面色一時有些發白,唇角緊抿的模樣早就失了平日里的雅然,抬睫看去,陸氏的一雙眸子悠遠,面上的神色竟叫人無端的心安,雍王微咬了咬牙,忽然掀袍而跪,陸氏轉過頭來,便看到雍王垂著眸子跪在自己榻前,挺直的背脊微微弓著,卑微又臣服的姿態。

    微微一嘆,陸氏的指尖緩緩磨挲過畫紙上的每個人,“小九,你這麼多年來從不回君臨,這一次若不是因為哀家身子有恙,若不是因為秦王在南境遇到了難處,只怕你仍舊是不肯回來的,新年之後你本就要走,卻是哀家將你留了下來,小九,你可怪哀家嗎?”

    雍王垂眸听著,聞言連忙道,“兒臣不敢。”

    陸氏一笑,“好一個不敢,當年皇帝登基之時也是內憂外患,皇帝的一眾兄弟最後也只留下了你和晉王,說白了,哀家從前亦不是良善之人,若非知道你和晉王的品性,哀家只怕不會留你們至今日,你我母子多年,哀家待你們也還算親厚。”

    雍王額上溢出些冷汗,聞言趕忙抬頭,“母後待兒臣堪比親母。”

    陸氏又是溫溫一笑,眸光從這畫紙之上一個個的挨個掃過,“皇家的子孫從來都存活不易,他們一個個的都是哀家看著長大的,自然都是哀家真心疼愛的孫兒,哪一個受苦受難哀家看著都是難受的,只是哀家總覺得自己日子不多了,這些小輩的事哀家不想管,可又覺得若是不管便沒有顏面到地底下去面對先帝,小九,你可明白哀家的心?”

    雍王連呼吸都弱不可聞,聞言只僵著身子不語,陸氏便再不說話,只身子朝後靠在迎枕之上淡淡的吐息,似乎是在平復自己的心境,又好似覺得雍王今日說不說或者說什麼都沒有關系,窗外有鳥雀啾啾,暖陽透過窗欞灑在她的身上,陸氏閉著眸子好似要昏昏睡去。

    “兒臣……”

    靜默良久,雍王終于艱澀的道出二字,榻上的陸氏卻不說話,好似當真睡著了一般,雍王艱難的呼出口氣,忽然咬牙道,“兒臣求母後留八殿下一條性命。”

    一句話道出,雍王好似脫力一般的雙肩一垮,然而睡在榻上的人卻是半晌沒有動靜,雍王愣了愣神,抬起頭來便瞧見陸氏當真睡著了似得呼吸平和,雍王跪在原地,看著這樣的陸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又默了一會兒,雍王又道,“兒臣該死,請母後隨意責罰兒臣亦都領受,兒臣只有此一願,還望母後……成全兒臣。”

    雍王說著便傾身朝地上一拜,榻上的人卻仍是沒有動靜,雍王抿了抿唇,忽然又啞聲開口道,“早年間秦王曾受誣陷,致使皇上對秦王誤會頗深,以為秦王是……還請母後為秦王主持公道,一切罪孽皆由兒臣之故,兒臣甘願受罰,求母後……開恩……”

    雍王垂著頸子跪在榻前,不知過了多久,榻上閉著眸子的陸氏才緩緩睜開了眼,渾濁的眸子里頭無波無瀾,眼瞳之上卻覆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陸氏睜著眸子看著自己內殿的穹頂,彩畫斑斕,瑰麗堂皇,上古的神佛歷經劫難勢要普度眾生,祥雲紫氣佛光萬丈,霞光所至人世間疾苦皆消,終成極樂,陸氏看了一瞬,又將手落在了那幅畫上,再度閉上眸子,口中緩緩道,“這一個個都是哀家的孫兒,哀家自當盡力保全。”

    雍王豁然抬頭,素來無波無瀾的眸子光芒閃動!

    稍稍一頓,陸氏的語氣平緩又有些感嘆,“哀家知你是在等貴妃立後,只是哀家又怎會壞了這立後大典,待明日之後,你自可離開君臨,今生你我母子只怕再不得見,你既然愛修道,那便在縉雲山上潛心修習罷,待哀家百年,待秦王登位,你愛去何處便去何處,只是這君臨城,再也不要來了。”

    雍王唇角緊抿,身形繃得筆直,听著此話,眼眶不由得一紅。

    陸氏的話尚未完,又接著道,“還有阿策和旁的人,都忘了吧。”

    至此,再無話可說,雍王聞言有一瞬的失神,眼底藏了這許多日的沉暗一消,原本就淡泊無波的眸子好似更為沉寂空然了,雍王淺吸了一口氣,而後便朝著陸氏磕了三個頭,“咚咚咚”幾聲悶響之後,雍王緩緩起身,再看了一眼陸氏,背脊略有些佝僂的轉身朝外走了出去,內室入口處站著路嬤嬤,看到雍王出來的模樣稍稍一愣,雍王對她笑了笑,雪白的衣袂將這笑容襯得有些透明恍惚,路嬤嬤正要說什麼,雍王卻已經極快的轉眸走了出去……

    路嬤嬤眉頭微蹙的看著雍王的背影,只覺得他那衣帶當風的身影竟然也像適才他那笑意一般的恍惚透明,活生生的一個人,仿佛隨時都能羽化歸仙乘風而去,搖了搖頭,路嬤嬤朝內室而去,剛走進幾步便是一聲急喚,“娘娘——”

    臨窗的八步羅漢榻上,陸氏捂著胸口難受的滿頭大汗,本就滿是滄桑的面容,這一晃之間竟然再添溝壑滿布,一眼看去像是又老了十多歲……

    •

    嬴縱回到棲霞宮的時候已經是午時過後,那幾個小黃門並著昭武帝的儀仗早已離開,因為明日便是立後大典,立後之後所有的東西都要搬去棲鳳宮,因而眼下整個棲霞宮中都是忙碌的宮人身影,所有貴妃娘娘喜歡的都要搬過去,來往的宮人熙熙攘攘,棲霞宮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這樣熱鬧,嬴縱一路從宮門朝正殿走去,一路上都是下跪行禮的宮人,嬴縱目不斜視,直到入了正殿才將那些來往的腳步聲和宮人們興奮的低低議論聲擋在了外頭。

    和外頭嘈雜的熱鬧相比,棲霞宮的寢殿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寢殿之中許多貴妃鐘愛的大件擺件已經被搬走,本就寬敞的大殿立刻顯得有些空蕩,滿目的淺紫色帷帳半垂,像極了雲煙湖畔的木槿花海,高櫃之上的香爐之上還點著不知名的香,或許是出自沈甦之手,或許是貴妃無聊時自制,極淡極淡的味道,仿佛在催人丟棄世間煩惱,嬴縱在這殿門口站了站,神思一晃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時的景象,次次在外騎馬射箭練武回來,這殿門口必定有人等他,牽起他的手帶他入內,只要一走進這里,他再無需做出色厲內荏的樣子!

    眸光寸寸掃過這宮闈,嬴縱轉身朝書房走去,若說這棲霞宮中還有哪一處沒有動,那便是貴妃親手布置的書房,走過一道寶閣隔斷,一道珠簾相隔,果然看到一道雍容縴細的身影站在書案邊上,一手執筆,正在看著外頭的庭院出神,嬴縱站了片刻,好似有感應的,西岐茹轉過了頭來,看到是嬴縱她眸光微亮,口中道,“你來看,這庭中不知何時來了一對畫眉,今兒一大早的就嘰嘰喳喳叫了,適才有宮人要趕走,我特意讓留下了。”

    嬴縱便走到西岐茹身邊去,抬睫往外看去,果然看到外頭院子里的一株木槿數枝上正站著一對鳥雀兒,嬴縱掃了一眼西岐茹的畫紙,只見一個綠意如雲的庭院已經畫成,偏偏少了這一對畫眉,作畫人是要畫的,還專門留了白,卻不知為何遲遲不動筆。

    西岐茹似乎看出了嬴縱疑惑,唇角一彎道,“本是要畫的,可是先畫完了這背景,卻是不忍心畫這一對鳥兒了,宮牆太高,畫上去便似禁錮。”

    嬴縱听著這話唇角彎了彎,仔細看了看西岐茹的面色輕聲問道,“晚間怎麼安排的?”

    西岐茹仍將目光落在外頭的畫眉身上,聞言只淡淡道,“太後那邊定是要陪著去的,你父皇早間听見今夜要去太液湖試船,竟然也說要去瞧瞧,去便去罷,都是一樣的。”

    說著西岐茹便低頭落筆,適才留白的地方被她幾筆勾勒出盛放的木槿來,眼下是三月,距離木槿的花期尚早,看著躍然紙上的花朵兒,嬴縱忽然道,“母妃,這麼多年,父皇他……”

    西岐茹的筆並未有絲毫的停頓,好似早就料到嬴縱會問,又好似一點也不在意,待將那一筆畫完才滿意的笑了笑,看了嬴縱一眼道,“到底也是你父皇,父子君臣這些人倫不可廢,不過你父皇心性極冷極狠,你要和他爭,便一定不能輸給他,至于他待我,倒也算是極好了罷,你看這棲霞宮,再看看我這里的用度,哪一樣都是宮中最好的。”

    見嬴縱仍然看著她,西岐茹不由得一笑,“你的外祖母生下我便知道我有朝一日必定會和宮廷沾上關系,她教我,寡情少難,多情多艱,我在宮廷之外沒見過人情冷暖不知世態炎涼時做的不好,入了宮之後卻時時告誡自己不敢忘記,這二十多年,終究過的也不算淒苦,你可知我少時曾有高僧說我慧根極佳,若是能遁入空門必有大成……可惜,身在權閥世家,連個遁入空門的機會也未有,說起來真叫人唏噓。”

    西岐茹說的輕松,唇角的笑意淺淡閑適,一雙眸子清亮而悠然,周身雍容風姿稍減,倒是頗有幾分慵懶鮮活之意,微微一頓,她又看向嬴縱,“阿縱,同樣的道理我並沒有教給你,因你自小已比旁人通透靈慧我無需教你,更何況,這些道理總是讓人生少了許多樂趣。”

    嬴縱听著西岐茹這幾番話眼底的暗色稍稍消了兩分,西岐茹又看著他眯了眯眸子,“阿縱,多情多艱這話卻也是有幾分對的,你當明白……”

    嬴縱抿了抿唇,“母妃,我不是多情。”

    西岐茹聞言失笑,搖搖頭繼續作畫,“痴亦害人!”

    畫了幾筆,西岐茹又看他一眼,“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只知我的兒子謀政便能權傾天下,善兵便可百戰不殆,若是喜歡別個姑娘,也必定是能抱得美人歸的!”

    嬴縱听著這話有些莞爾,上前來為貴妃研磨,母子二人一邊作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仿佛整個宮闈都已經安靜下來,仿佛外頭富麗堂皇的儀仗都不在,仿佛明日的立後大典還有很遠很遠,從午時之後到下午夕陽西下,伴著落日熔金的燦境,貴妃完成了她在棲霞宮中的最後一幅畫作,畫上是棲霞宮後花園的木槿花海,紫色的煙海若雲聚散,如夢似幻,就好似她在這棲霞宮中的二十多年,恰若一個紫色飄渺的夢。

    用過晚膳,天色已經暗沉下來,夕陽完全的落下了地平線,天邊的陰雲開始被黑夜替代,華麗的宮燈次第而亮,整個帝宮再度變作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巨大魔盒,嬴縱和西岐茹站在棲霞宮主殿之前,目光緩緩的落在這蒼穹之下九重帝闕之上,不知過了多久,有小宮女前來稟報,“娘娘,王爺,太後那邊已經從壽康宮出發了,待會子直接到未央閣,皇上那邊還在見幾個臣子,只怕還有有些時辰,娘娘您的意思是?”

    西岐茹又變作了雍容華貴的貴妃娘娘,唇角微彎柔聲道,“既然太後已經出發了,咱們定然不能晚,準備玉輦,本宮和秦王一同過去。”

    那小宮女應聲退下,西岐茹便和嬴縱一起往宮門口走去,宮門口已有玉輦相侯,母子二人先後落座,待在輦中坐定玉輦走動起來時,西岐茹才掀起那車窗的簾絡望了那燈火燦然的棲霞宮一眼,宮門口的侍衛赫赫聲威,小宮女們翹首以盼,連這一座巍峨的宮閣都散發著幽寧的氣息在等著主子歸來,西岐茹的手一滑,面無表情的落下了車簾。

    •

    如影宮。

    “娘娘,都去了未央閣,太後帶著幾位公主殿下過去了,禮部的早就在未央閣候著的,貴妃娘娘和秦王也已經乘著玉輦往那邊趕,娘娘,一切都如咱們所料!”

    侍墨低聲的稟報完畢,西岐影面上沁了一天的暗沉之色才褪了下去,嬌美的面容之上一抹陰鷙一閃而逝,而後又狹著眸子問道,“就只有這些人嗎?”

    侍墨聞言搖了搖頭,“倒也不是的,皇上也會去,只是眼下御書房有幾位老臣在面聖,便給耽誤了,至于其他人,侍墨眼下還沒收到消息呢。”

    西岐影不知想到了什麼皺了皺眉,侍墨聞言便下意識的問,“娘娘是問雍王?雍王在下午從壽康宮回到自己的宮殿之後便再沒有出來過,晚上也沒有要出來的意思,娘娘要雍王殿下也過去?是不是要奴婢眼下就去吩咐呢?”

    西岐影聞言一怔,不知想到了什麼一雙眸子竟然有片刻的出神,怔怔望著眼前跳動著的燭火良久也未回過神來,這邊廂侍墨見她如此便不敢多言,只管靜靜的等著,“ 啪”一聲,燭火忽然綻出個燈花來,西岐影猛地回神,看了一眼垂眸不語的侍墨搖了搖頭,“不必了,貴妃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他雍王可不是這樣不知分寸的人!罷了,今夜先不管他,叫人去太液湖那邊守著,一旦有情況便回來回報與我!”

    侍墨聞言便轉身出去吩咐了,再回來的時候便看到西岐影正站在嬴策睡著的榻邊,西岐影看著榻上躺著的人一嘆,“叫幾個放心的人來,就說殿下下午飲了兩杯酒有些微醉了,把殿下送回八皇子府罷,等此事完全做成了之後再讓他進宮來。”

    侍墨掃了一眼躺在榻上沒有知覺的嬴策,點了點頭出去叫了幾個侍從進來,西岐影一路跟著,看著侍從們將嬴策搬進了馬車之中才作罷,夜里的風有些冷,嬴策被搬動之時忽然動了動,西岐影站在一旁看的心中一緊,生怕嬴策與此時醒了,幸而嬴策只是稍稍一掙便沒了動靜,西岐影又不放心的叮囑了這些侍從幾番才讓他們帶著嬴策走了,站在如影宮宮門之處看著載著嬴策的馬車消失西岐影才轉身返回,至內室落座,眉頭緊蹙的開始了今日里最為漫長煎熬的等待,侍墨面色微白的站在一旁,這內殿之中頓時死一般的寂靜。

    卻說陪著嬴策的幾個侍從一路上護送著嬴策朝天聖門而去,因是西岐影叮囑了好幾遍的,因而在車上陪著的那兩個小太監一點都不敢大意,簡直是時時刻刻的盯著嬴策生怕他有個什麼不妥,某一刻,嬴策的眉頭忽然動了動,本來這對于被用了迷藥的嬴策來說十分尋常,然而只以為嬴策是喝醉了酒的兩個小太監來說卻立刻以為這是嬴策不舒服了,兩個人面面相覷一陣,其中一個趕忙低聲道,“殿下,您哪里不舒服呢?”

    一問無人答,另一人又問,“殿下,您可是想喝水?”

    話音落定,嬴策的眉頭又稍稍一動,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當即取出了馬車角落里的常備的水壺,倒出一小盅清水,一個扶著嬴策一個為他喂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喂了些進去,兩個小太監這才將水壺收好,緊接著繼續目不轉楮的看著嬴策。

    馬車緩緩的催動,因為害怕顛到了車中“喝醉酒”的嬴策,趕車的小太監甚至不敢走的太快,就這麼一路慢行,眼看著快到了天聖門,一直昏沉沉“醉著”的嬴策卻忽然醒了過來,兩個侍候的小太監目光陡然一亮,連忙上前噓寒問暖。

    “殿下,您還喝水嗎?”

    “殿下,你頭疼嗎?”

    “殿下,小的們奉淑妃娘娘的命令送您出宮回府呢。”

    “殿下,您喝醉了,哪里不妥您請吩咐!”

    “殿下,……”

    嬴策猛然睜眸,大睜著的眸子愣愣的盯著馬車的車頂,半晌都沒有動靜,待身邊的聒噪稍稍安靜了片刻之後,嬴策一雙失神的眸子才一點點的回神,眸光微轉,看清了眼下這情形,再一轉,看到了身前的這兩個小太監,嬴策愣了愣,腦海之中仿佛被冰凍過的記憶開始緩慢的復甦,漸漸地,白日里在如影宮的那一幕緩緩地浮了出來!

    “現在……出宮了沒有?!”

    即便醒了過來,嬴策還是渾身無力,一邊撐著身子一邊坐起來靠在了車壁之上,語聲嘶啞的問這兩個小太監,他才醒來的渾渾噩噩在這兩個小太監看來都十分的正常,因而眼下也不覺有他的回答道,“殿下,就快到天聖門了,馬上就出宮了!”

    “停車!”

    猛地嘶聲低喝一聲,兩個小太監當即嚇得面面相覷,外頭駕車的听到這一聲也立刻便勒馬停了下來,馬車一陣輕微的晃動,一切都歸于平靜,嬴策不知想到了什麼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兩只手更是下意識的攥緊了身下的軟榻錦墊,兩個伺候的小太監嚇得面色煞白,其中一個問道,“殿下,您是哪里不舒服呢?”

    嬴策猛地轉頭,一雙眸子凌厲的落在了眼前的這兩個小太監身上,看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要說什麼,口中聲音嘶啞語速極快的道,“淑妃娘娘呢!她人在何處!”

    車廂的角落里放著一盞昏燈,兩個小太監將嬴策的可怕眼神看的分明,嚇得當即便跪在了幽暗的車廂里,一人回到,“啟稟殿下,娘娘身子不好,眼下在如影宮呢。”

    听聞此話,嬴策的眸光當即有一瞬的失神,片刻之後猛地回神,趕忙又問,“那太液湖那邊呢!今天晚上,太液湖那邊是不是……”

    他問的不清不楚,然而這兩日宮中討論最多的便是立後大典的每一個細節了,這麼一問,其中一個當即道,“回殿下,貴妃娘娘要去試明晚游湖的龍船,眼下和秦王殿下已經去未央閣了,太後娘娘帶著幾位公主和殿下也已經過去了,皇上好似也要去的,只是御書房有事耽誤,我們送殿下走的時候皇上還沒有出發呢!”

    這話乃是听到外頭的小宮女向侍墨稟報時所言,可謂是借花獻佛的用到了此處,嬴策听到這話頓時沉默了下來,兩手將那錦墊攥的愈發緊,胸膛劇烈的起伏,仍然有些癱軟無力的身子一時間有些支持不住,好似有什麼情緒正在醞釀,某一刻,嬴策忽然使足了力氣揮向了放在角落的那一盞宮燈,“啪”一聲脆響,陶瓷做的精致宮燈碎了一地,車廂之中立刻變得漆黑一片,兩個小太監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實在不知道嬴策眼下是為何而生氣!

    “去,快去,去告訴秦王,叫秦王……叫秦王不要去太液湖……”

    嬴策的語聲又急又快,又因為那嘶啞的聲線,在這黑暗之中越叫人听得膽戰心驚,兩個小太監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嬴策的吩咐,正愣神之間嬴策已經一腳踢了過來,厲聲大吼道,“聾了嗎,我叫你們去,叫你們去通知秦王,還不快去!快去!”

    兩個小太監如夢初醒的起身,齊齊弓著身子退了出去,靠在車壁上大口喘氣的嬴策一雙眸子幽光簇閃,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忽然又是一聲厲喝,“回來!回來!不要去!”

    兩個小太監剛下車沒走出幾步,听到這一聲厲喝當即頓住了腳步,眼下幾近天聖門,這寬闊的宮道之上一個人也沒有,夜風呼嘯而過,兩個小太監身若篩糠般的發抖,正以為嬴策還會下什麼命令的時候,身後的馬車之中卻不知怎地又沒了動靜……

    手中的錦墊幾乎要被他狠狠的捏碎,黑暗之中,嬴策大睜著眸子大張著嘴,好似一尾瀕死的魚一般的喘著氣,不能去的,不能去!這樣說必定會暴露,他的七哥那樣的厲害,那樣的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知道母妃的心思,他會怎麼對母妃呢!何況,何況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如果知道母妃對他起了殺意,他必定會連自己都……

    ——不能去!不能說!

    心中兩道聲音在嘶吼,好似天人交戰一般,嬴策渾身冷汗淋灕,連外袍都快要濕透,他背靠在車壁之上想要急速的轉動著腦袋,可是腦袋之中還是昏沉一片,便是想也想不出個法子,越想越是絕望,越想一顆心越是要炸開來,整個人好似又落入了大片大片的冰天雪地之中,淑妃淒厲的問話還響在他耳邊,雍王和太後的對話也在他腦海之中盤旋,他到底要讓誰死,到底要讓誰死呢,這是誰的錯,是誰的錯……

    嬴策早前本就已經氣急攻心,眼下又加上那迷藥的作用,只覺得腦袋之中一片混亂不堪,身子漸漸地失去了支撐的力道,靠在車壁之上的身子又漸漸地滑倒在了軟榻上,嬴策墨發披散的仰躺著,手和腳不听使喚,連身子里的力氣也被抽走似得,他大睜著眸子盯著帳頂,一顆心漸漸地被緊攥,呼吸一點點的被奪走,整個人仿佛沉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一般快要被溺斃,到底怎麼辦,到底要他怎麼辦,這宮中本就是個你死我活的地方,從前他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眼下他卻是個只能躲在陰暗角落里的私生子,是誰,是誰說他這一生必定敗在他的身份之上,一語成讖,他嬴策竟然也能落得如今這般下場!

    如同一具活尸一般的散躺著,被漫無止境的黑暗包圍,被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不知過了多久,嬴策的聲音不但嘶啞竟然還有些微的哽咽,他語聲低低的問,帶著某種微弱不堪折的希冀,“他們……秦王……去了多久?”

    馬車之外的二人被喜怒無常的嬴策弄得忐忑不安,听到這聲音便是渾身一抖,待嬴策話音落定其中一人連忙答道,“眼下只怕都到未央閣說上話了,貴妃娘娘是要去試一試那龍船穩不穩妥的,眼下恐怕已經開始了,殿下,你找秦王有急事?”

    嬴策怔了一瞬,好似自己和自己在心里默默的打了個賭,他分明是希望贏家是誰的,可偏偏天不遂人願,他想讓贏的那個偏偏輸了,鼻頭一酸,眼角忽然有一股子熱意涌上,他怔怔的望著黑漆漆的車頂,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開始了,已經開始了,陰謀詭計,毒辣的陰謀詭計已經開始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或許他們已經……

    嬴策的喉頭哽住,當絕望好似細細密密的針一般刺入心髒,他的胸腔之中卻猛地生出一股子憤怒來,這憤怒有對自己的鄙夷有對淑妃的無可奈何,更多的卻是對自己身世的悲愴與自卑,這到底是誰的錯呢,為何一定要將他至于此地此境,猛然之間,他腦海之中跳出一個身影來,雙眸一冷,他怎麼竟然能忘了他……若說誰最該死……難道不是他麼……

    一雙眸子急速轉動,好似帶著復仇的急切,某一刻,嬴策再度雙眸一亮,他緩緩的撐起身子,語聲艱澀而森然的開了口,“你們,你們去找雍王……”

    •

    嬴縱和西岐茹到未央閣的時候太後的車駕還未至,兩人便下了玉輦在未央閣之前站著等,一路上過來已經看到了宮道兩側五彩紛呈的宮燈,為了明日的立後大典,所有的宮燈都換做了龍鳳呈祥的紋樣,華貴不可名狀,然而到了太液湖,方才知適才宮道之上看到的委實不算什麼,夜幕已經降臨,白日里分明還是晴好的天氣,可到了晚上夜空之中卻是無星無月一片藏藍,便是在這藏藍色的天穹之下,白日里平靜無波的太液湖四周一片火樹銀花流光溢彩,耀目的燈華燦然,將湖中碧波也映照的仿若一面光怪陸離的寶鏡,抬目一望,就在五十步開外的太液湖邊,一艘氣勢恢宏造型精致的大船正美輪美奐的停在那處,大船的四周又有四艘小船靜立,遠遠看著,好似一座仙家瓊樓佇立湖上。

    的確是極美的景致,只怕數百年來大秦也沒有這般大肆奢慶之時,然而便是如此百年難得一遇的景致卻無論如何都落不盡西岐茹和嬴縱的眼底,嬴縱站在西岐茹的身後,更多的目光都落在自己母妃的肩頭,而西岐茹看著眼前恍若仙境的太液湖,眸光卻有些悠遠。

    因為要試船,故而這太液湖邊還有許多配合明晚儀式的宮人,無聲無息的,她們都將羨慕和恭敬的目光落在西岐茹的身上,明日,大秦帝國就會有新的國後,這些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景致都是為這個女人而設,從明日開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後宮再也沒有誰能與這個女人比肩,這樣的榮寵,這樣的尊貴,便是要自己拿性命和靈魂去換又有何妨!

    “多少人一生都盼著這一刻?”

    西岐茹眸光悠遠的出了一會子神,忽然笑著一問,嬴縱站在她身後,這才隨著她的目光看出去,默然一瞬道,“很多人窮其一生看也看不到。”

    西岐茹笑容又深了一些,“榮華富貴可沒有盡頭。”

    母子二人剛說了幾句,耳邊便想起了車馬聲,轉頭一看,從壽康宮方向來的兩輛車輦正緩緩而來,周圍的宮人們見此連忙跪地做禮,西岐茹和嬴縱也連忙走了過去,車輦停下,簾絡掀起,從車廂之中第一個鑽出來的卻是一臉笑意的嬴湛,嬴湛望著外頭的景致先是驚呼了一聲,這才轉身將陸氏扶了出來,陸氏之後的車輦之上也下來了三人,三位公主目眩神離的望著太液湖,口中也忍不住發出聲低呼,陸氏借著嬴湛的手下的玉輦,又揮手免了西岐茹和嬴縱的禮,看著這幾個小輩如此當即笑起來,“看看,哀家說的不錯罷,今夜才是最好的景致,明天晚上這湖邊可滿滿當當都是人!咱們啊,都是來做做樣子的!”

    眾人聞言都是一笑,嬴華庭便湊上來,“只怕最好的景致還是要去未央閣瞧!”

    陸氏一笑,嬴華景已等不住當先朝未央閣而去,嬴湛也隨著跑了,陸氏便由貴妃和嬴華庭扶著轉身走入未央閣,嬴華庭眸光幾掃,“怎地不見八哥和淑妃呢?”

    同是位份較高的,也不是不愛熱鬧的人,卻怎麼不見人影呢?

    陸氏聞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小八說是要出宮,淑妃身子不適,不來便不來吧!”

    嬴華庭“嗯”了一聲不再多問,一行人便進了未央閣朝三樓而去,剛走了幾步,路嬤嬤已上前道,“娘娘,禮部的人也在外頭候著的,要不要叫他們呢?”

    陸氏一邊走一邊想了想,道,“那就叫那個謝大人過來罷。”

    路嬤嬤應聲而出,剩余人便一起上了三樓,還未走到樓梯口便听到早先上樓的嬴湛和嬴華景的驚呼聲,連聲的贊嘆倒是將眾人的心也勾了起來,陸氏仍是不疾不徐的走上來,待入了廳朝窗邊走過去幾步,饒是陸氏也發出一聲滿意的贊嘆!

    嬴華庭烏溜溜的眸子被外頭的盛景映的一片五彩繽紛,回過頭左右看看,便是嬴華陽這等不外露情緒的面上都寫著驚艷二字,嬴華庭嘆一聲,“看樣子禮部此番必定要得大賞!”

    陸氏到底不像這些小輩,早就和貴妃落座了,聞言一笑,“差事辦得好,自然要得賞錢,禮部多少年沒做過這些大場面了,這一次倒是沒叫人失望,便是二十多年前皇帝大婚之時恐怕也比不上今日,再加上那個謝大人的花樣,呵,倒是叫哀家開了回眼。”

    話音落定,陸氏又去看路嬤嬤,“皇帝那邊是怎麼說的?還沒完嗎?”

    路嬤嬤侍候一旁,聞言便道,“是門下的幾個老臣……”

    陸氏眉頭一挑,當即明白過來,一時看著貴妃苦笑,“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走不開了。”

    門下省的幾個老臣是出了名的話多禮端,仗著資歷和皇帝糾纏起來,連皇帝也只有听著的份兒,貴妃聞言也是一笑,朝外看了一眼道,“倒也不礙事,那龍船是工部督造,必定不會有岔子,只是明日禮節繁瑣,我又多年不坐船的,只去熟悉熟悉便可。”

    陸氏一听也是這麼個理兒,便又看向路嬤嬤,“那個謝大人呢?”

    路嬤嬤一听便朝外頭低聲說了句什麼,隨之便瞧見一抹紅袍一閃而入,正是那一雙桃花眼笑意盎然的謝無咎,進的廳中撩袍便拜,陸氏笑一聲,“免禮吧,底下船上都準備好了?禮部和欽天監的也都來了?貴妃多年不坐船的,偏生你們此番鬧出的這個花樣又十分有趣,待會子在那龍船之上你們可都要小心看顧著,明日里還有皇帝同游,可不能出岔子。”

    總管歷朝歷代的立後大典也從來沒有這樣的,白日里的禮節當按照祖制自不必說,只是這晚間的賜宴一節也都只是坐在殿中廳里受人拜厄看些節目,雖說是君臣同樂,可到底是誠惶誠恐嚴肅無趣,搬到這太液湖邊倒是第一次,且加上這游湖焰火的,果真是熱鬧紛呈耳目一新,謝無咎聞言面上笑意一盛,口中道,“請太後娘娘放心,船上都已經準備妥當,因是龍鳳船,為了以示尊崇除卻皇上和貴妃娘娘的近侍守衛之外,隨行的禮部官員只有三個,外加上欽天監的祭師三個,只負責明日游船之上的儀式便可,眼下游船之上都已經準備妥當,貴妃娘娘只需上船行一小段,船上已備了凝神的香,若是暈船明夜大可讓船師行慢些,任何不妥今夜禮部諸人必定會連夜為娘娘重新安排,待明夜下官保證絕不會出差錯。”

    听著這話諸人面上都是滿意,嬴華景更是笑道,“謝大人這些花花點子是從何處想來的呢?听說明夜還有個拜月祈福放天燈的?這天燈我只听過民間有,倒是不曾見過,謝大人這天燈有什麼厲害之處沒有?不知能不能先說說讓我們知曉呢?”

    這些小消息謝無咎早前不曾說,便是陸氏也是不知的,卻不知嬴華景是從何處打听來的,此刻听到嬴華景之語便感興趣的看向了謝無咎,謝無咎苦笑一瞬,口中道,“下官本想為諸位主子留個懸念,可既然公主問出來下官便不得不答了,這天燈倒也沒什麼玄機,也就是帝後二人親手提筆寫下吉文,待著龍鳳船至湖心之時將其放飛便是了,屆時這太液湖邊禮部早已命人備下千盞天燈,隨著帝後二人的天燈一同放飛,待帝後二人游湖之後這太液湖之上或許會有仙家被帝後二人誠心打動,降臨至此為大秦帶來福祉,想必能成一段佳話。”

    大秦雖然並非佛道盛行之地,可上至天家下到黎民百姓,沒有誰是不信奉天意神明的,禮部這般安排雖然是刻意,可只憑著這一份吉利也委實是個討喜的節目,屆時必定叫百官命婦們驚艷,指不定還有真信了有仙家至此的人,陸氏听著謝無咎這話笑意加深,連連拍著貴妃的手道,“好好好,你遇上了一個會辦事的,立後第一遭便引來九重天上的仙家為你坐鎮開路,大秦幾百年也沒有你這樣有福氣的皇後,好得很!”

    貴妃也些意外的看著謝無咎,似乎驚訝他的想法大膽,更有些期待明日這所謂的“仙家”會如何出現,嬴華景听得兩眼發光,本還要問卻被陸氏制止了,“好了好了,若是都讓謝大人說清楚了那還有什麼意思,哀家猜想著謝大人的驚喜恐怕還有許多,哀家只等明日夜里看好戲了,謝大人,且不知你準備的焰火放起來是何種模樣?”

    謝無咎眸光一轉,“太後請稍等……”

    話音落定謝無咎便朝窗邊走去,也不知從袖子里掏出個什麼,只听見“咻”的一聲響,一道極細極細的藍色焰火當先直沖九霄,眾人正訝異難道明夜的焰火就是這般模樣不成,耳邊卻立刻有極快極密的“砰砰砰”聲響起,還未反應這一處三面窗戶大開的樓台已經被五顏六色的光斕映照的一室通明,眾人嘆為觀止的看著太液湖邊驟然升空而後 啪炸開來的五彩花束,一時間竟然都愣了住,驚艷的眸色尚未褪去,那聲響忽然停了下來,這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室眾人竟然都還未回過神來,又過了一瞬,都滿心空然的看向了謝無咎!

    對上諸位主子不甚贊同的目光,謝無咎只得抱拳苦笑,“太後娘娘,諸位主子,這焰火乃是下官改造過的,委實數量不多,若是今夜都放完了,明天晚上就沒了,還請諸位主子恕罪,今夜只能放這麼一瞬了,剩下的,明夜定然不會叫諸位失望的!”

    皇家每每到新年之時也會用這等貴冑之物取樂,只是即便是皇家也沒有如此色彩瑰麗花束多樣的焰火來,且不知這個謝大人又是怎麼做到的呢?眾人還在回味疑惑,樓梯口忽然響起了一陣極快的腳步聲,眾人被驚得齊齊轉頭望過去,赫然看到一身白衣的雍王眸色急惶的出現在廳門入口,顯然,他沒料到此處有這樣多的人,也沒料到眾人面上的表情是如此的尋常愜意,他第一個將目光落在了貴妃的身上,眼底充滿了擔憂和恐懼,可看到貴妃笑意淡然的坐在此處之時他又是一愣,面上的情緒來不及轉化,一時顯得狼狽而慌亂!

    “小九,你這是……”

    陸氏有些疑惑,開口的語氣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莫測,雍王陡然回過神來,看著陸氏暗沉的眸子和一屋子奇怪的眼神一時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將眼風不住的掃過貴妃,他素來是仙逸淡泊沉穩持重的,實在叫人弄不清他今夜這詭異的行徑到底是為了什麼。

    “母後,時間差不多了,不如臣妾先去船上瞧瞧?”

    打破平靜的卻是貴妃,她面上並無分毫異色,只笑著看向陸氏,這才將眾人拉的回了神,陸氏看著她又看了看謝無咎,點了點頭,“好,你帶著身邊親近的,上船的時候小心些,要不要讓阿縱陪你去?你若是暈船可如何是好?”

    西岐茹淡笑著搖了搖頭,“不是說那船上旁人不好去的?便是暈船,臣妾立刻下來便是。”

    一轉眼看了嬴縱一眼,復又看向謝無咎道,“謝大人,都準備好了?”

    謝無咎聞言連忙轉過身來,“是,貴妃娘娘直接下去便可。”

    西岐茹便站起了身來,跟著來的兩個親近宮女都等在外頭,見她起身立刻上前了一步,貴妃便又回頭看了屋子里的眾人一眼,順帶著還看了一眼雍王,而後笑了笑便腳步娉婷的朝樓梯口走去,擦肩而過的瞬間雍王似乎要說什麼,可眼下一眾人看著他,他便只能忍了下來,便是這麼一瞬,已和貴妃擦肩而過,眾人被西岐茹適才那一眼看的有些奇怪,可一想又覺得沒什麼,不由得都轉頭從窗戶處看下去,貴妃一走,陸氏又才看向還怔愣在當地的雍王,微微一嘆,口中道,“既然來了,也不必急著走,這太液湖的景致十分不錯,想必你也是愛的。”

    雍王不知怎的了,只是面色有些發白,聞言只有些六神無主的點了點頭,陸氏便不再瞧著他,這邊廂嬴華景已經又和謝無咎說起話來,“謝大人到禮部的時間並不長,怎地此番立後大典處處是你的心思?沒記錯的話謝大人早前才升了官,這一次只怕又要升了!”

    謝無咎恭敬的抱拳,“下官愧不敢當。”

    嬴華景一笑,“便是父皇不升你皇祖母和未來皇後娘娘也會賞你的!”

    謝無咎便又是一躬身,“承公主吉言。”

    嬴華景一邊看著外頭的景致,一邊和謝無咎說話,忽然低呼一聲,“看,貴妃娘娘出去了,要走到那龍鳳船旁邊了,謝大人,你快說說,貴妃娘娘上傳之後都要做些什麼,這船造的十分不錯,且不知我能不能上去一回……”

    嬴華景性子跳脫,又是年紀最小的公主,說話自然無忌,可話音剛落,比他更小的嬴湛便已經嗤笑道,“哼,這船是給父皇和貴妃的,你憑什麼上去?!”

    說著話又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嬴縱,笑問,“是不是七哥?”

    嬴縱靠在窗欞邊上,刀削斧刻的面上辨不出情緒,聞言並不答話。

    嬴湛也不覺得不好,又是一笑也隨他看下去,雖然是晚上,可因為湖邊的宮燈都已點亮,因為視線也格外清楚,從他們這個方向看下去,貴妃已經化作了一個小小人兒,眼下正走到那湖岸邊上,湖邊設下了一個小小華麗碼頭,她停下腳步和幾個禮部的官員們說了句什麼便帶著兩個宮女上了船,那船兒太大,貴妃的身影一沒入其中便再也看不見。

    這朝南的一面牆上四扇窗戶早就大開,眼下嬴縱和嬴湛佔了一面,嬴華景和嬴華庭嬴華陽佔了一面,陸氏則是坐在一旁視線從那最邊上的一面看出去,因為窗戶極大,視野十分開闊,大家各看各的倒也誰都不影響誰。

    這邊廂嬴華景听著嬴湛的話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又看向謝無咎,意在叫他答適才那個問題,見陸氏也有幾分興致的看著他,謝無咎便輕咳一聲道,“貴妃娘娘明日和皇上一同上船之後當先要請禮部的隨官念立後的聖旨,而後……”

    對于這游湖的細節謝無咎如數家珍,一邊說一邊卻是將目光落在了站在坐角落窗欞之前的嬴縱身上,嬴縱對他的敵意他是知道的,可今日里這位赫赫有名的九章親王卻連一個冰冷的眼神也沒有落在他身上,倒是讓謝無咎生出了幾分興味來,目光左右一掃,卻是不見那個白衣白裙的身影,這麼一想卻又有些恍然,他是知道的,那人眼下正在永濟寺!

    “看,船開動了!”

    這邊還說著話,嬴湛忽然驚呼了一聲,一時連陸氏也看了過去,謝無咎眼下正站在入口處,距離那窗欞還有些遠,然而他一個臣子不可無禮,當下便也只停下了話頭等主子們的新鮮勁兒過去,果不其然,眾人嘆了一番船的造型瑰麗大氣湖景的華美繽紛之後嬴華景又看著他問,“然後呢?貴妃娘娘和父皇就同游太液湖了?”

    謝無咎聞言又一笑,“公主忘了拜月放天燈了?”

    嬴華景頓時恍然,“對,本宮差點將此忘了,你適才說不僅帝後二人要放天燈,你還準備了一千盞天燈一同放?嘖,想一想便知定是一番盛景!”

    謝無咎听著這贊美淡笑不語,嬴華景便又問,“這拜月一說從何而來?”

    謝無咎眸光微轉的道,“下官特意查閱了古秦早期的史料,彼時……”

    和潤朗朗的聲音落在安靜的廳閣之中,這一屋子人竟然都只剩下謝無咎一人說話,夜色深沉,華燈璀璨,皇子公主們一邊看著美景一邊听著謝無咎講古秦的浪漫故事,正覺良宵沉醉,卻不想忽然之間眾人耳邊再度響起了“砰砰”聲,那聲音帶著一股子硝石的味道,略有些刺鼻,不僅有聲音,而且還有一束又一束的五彩焰火升上了天空,謝無咎侃侃而談的話語驟然一斷,嬴華景卻驟然歡呼起來,一邊看向那龍鳳船上的焰火表演一邊回頭看著愣住了的謝無咎,笑道,“謝大人果然處處留著驚喜,不是說明夜才會有焰火!竟是騙我們的!看!那個花樣像不像牡丹!這豈非是謝大人所言的盛世榮——”

    “華”字尚未出口,嬴華景的聲音驟然一斷,與此同時,坐著的陸氏和站在廳門口的謝無咎同時朝嬴華景所佔的窗戶疾走了過來,待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游龍戲鳳的大船之上的景致之時兩人面色都是一白,謝無咎更是斷然喝到,“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安排!”

    “不是這樣的安排,今夜沒有放煙火!不對……”

    花火漫天,星光無垠,好一副催人心折的流光景致,那花火不是來自岸上,也不是來自謝無咎袖中,竟然全都是來自那已經快到太液湖湖心的大船上,一束又一束的焰火陡然沖出,硝石的味道不出片刻便彌漫至未央閣中,好似謝無咎將那十萬發焰火都放在了那大船之上一般,燦爛的花束升空,那大船之上更是一片火光四濺,這不是放煙火,這是要毀了那龍鳳船!

    “砰砰”聲一聲比一聲更大,那聲音不像是在放煙火,更像是一堆堆的硝石配上硫磺和火炭要將這天地炸裂開來,湖岸邊上只顧著看美景的宮人們開始驚呼慘叫,未央閣上的皇子公主們開始大喝“來人救駕!”,然而這居高臨下的方向,這近百步的距離,還有那四濺的火光吞吐的火舌仿佛要將這帝宮掀了的爆炸聲,每一樣都震人心魄,每一樣都以絕對的殺傷力鄙薄著凡夫之力的微弱和渺小!

    嬴湛一把抱住了想要躍窗而出的嬴縱死不放手,嬴華景一把扶住了急怒攻心暈過去的太後陸氏,嬴華庭大喝著禁衛軍救駕,嬴華陽煞白著面容看著那一副前所未見的美麗景致幾乎站立不穩,謝無咎緊緊地狹著一雙眸子看著那被火勢包裹看不出原型的火船,還有焰火不停的升空,謝無咎不知這龍鳳船來何來的如此之多的焰火,他不知這一副地獄業火般的畫面是巧合還是人為,可他知道,這樣的火勢這樣的爆炸聲,那艘船上的任何人都無生還可能,所有人都在驚慌,所有人都在恐懼,便是在這一片江山末日般的混亂中,一道無人注意的白影忽然從未央閣三樓的大窗之中凌然躍出,煙花燦爛的夜空之下,白衣墨發的嬴麒衣袂翻飛乘風而行,那不顧一切撲向那火團的身影,恍若來為新後坐鎮的世外仙家……

    •

    昭武帝三十五年的第一道春雷在立後前夜炸響。

    與太液湖相隔不遠的宮道之上,本就速度極快的御輦再次被昭武帝催的加速疾行,天聖門外的馬車之中嬴策癱倒在黑漆漆的車廂里默默的落了淚,同一時刻,與帝宮相距四十里來路的永濟寺中,沈甦陡然抬了頭,從這寶相莊嚴的殿門望出去,無星無月的夜空黑沉的有些可怕,她眯了眯眸子,不知怎地一顆心有些不安起來……

    “侯爺,是否是困了?您先歇著去吧。”

    容颯就站在沈甦身後,在君臨之中許多人認識容颯他從不近身跟著,可是到了寺中,或許是因為上次之事讓容颯有些陰影,他便一直的跟在了她身邊,沈甦聞言搖了搖頭,又將目光落在了大殿中央靜坐許久的永濟寺主持的身上,看了一瞬,沈甦轉身走出了殿門,殿外的香火味稍微輕些,她得以透了口氣。

    “還有多長時間?”

    問出一句,容颯便低聲道,“還有小半個時辰。”

    沈甦點了點頭,而後便站在廊下不語,眼下的時辰已經不算早,整個永濟寺都安靜了下來,除卻這方殿閣,未來皇後的衣冠皆在其中,寺中的方丈大師正在持咒,還有小半個時辰才能念完,沈甦盯著那黑沉沉的天空,不明白自己這不安是為何。

    “侯爺,您快去歇著吧,禮部的那幾個糟老頭子都歇下了,您還這麼熬著,若是主子知道,必定又要罰小人。”

    容颯的語聲帶著幾分可憐,沈甦听著好笑,“你倒是說說他會如何罰你?”

    容颯一愣干脆癟著嘴道,“主子說了,若是小人照看不周侯爺,主子便將小人趕出王府。”

    沈甦听到這答案有幾分怔愣,失笑道,“我以為他是要將你處以什麼刑罰,不就是趕出王府?那又如何,你一身本事也不怕找不到出路。”

    容颯一鄂,“那怎麼能一樣,小人是一輩子追隨王爺的……”

    沈甦本是要逗她,可看到他一個大男人露出這般略有些受傷的表情心底還是一動,搖了搖頭道,“你家主子賞罰分明,不會罰你,只是眼下我實在睡不著,不知怎地心里頭竟有些不踏實,等一會兒吧,等主持做完加持禮。”

    容颯听著此話稍有一怔,而後才點了點頭不多言。

    小半個時辰委實不好過,特別是沈甦發現自己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之後,廊下的風微涼,沈甦緊了緊斗篷,將目光落在了君臨城的方向,黑壓壓的夜空之中什麼也看不清,這個時辰的君臨城只怕也安靜了下來,只是明日里乃是立後大典,或許眼下的熱鬧還是在繼續,想到此沈甦便回頭看了一眼大殿正中,明日里貴妃要用的鳳袍正裝在一個極大的白玉盒子里,此刻那盒蓋打開,沈甦遠遠看去便能看到一片燦然的正紅並著鳳紋牡丹華麗不可方物,本來是極為尊貴的衣飾,可看著那大紅之色沈甦一顆心愈發狂跳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離了他還是怎地,她心底竟然生出了一個詭異的想法……

    “侯爺,時辰差不多了。”

    不知過了多久,容颯才走過來提醒,沈甦聞言點了點頭,身後的大殿之中已經有寺中的師父們陸陸續續走出,沈甦雙手合十與僧人師父們點了點頭,待人走完才眉頭緊皺的再看了那玉盒一眼,忽然對容颯道,“去準備一下,我們今夜回君臨!”

    容颯本以為沈甦要說的是去準備一下歇著,卻怎麼都沒想到她竟然是想這個時候回君臨,愣了一愣,容颯有些猶豫的道,“侯爺,這個時間了,外頭的山道也不好走,等咱們趕回去的時候只怕天都要亮了,山風涼的很,您若是趁夜趕路病了又當如何是好,到時候主子必定是要怪罪小人,侯爺,您就……”

    沈甦蹙眉看著容颯,“連我一個小女子都不曾說什麼,倒是你顧忌這樣多?不用承馬車了,去備馬,只將皇後娘娘的衣冠帶著,找個人吩咐一聲跟那些禮部的說一聲便是,我們走快一點,一個多時辰便能到君臨,今夜先在王府,明晨將衣冠送入宮中!快去!”

    沈甦口氣強硬,眸光堅定而執拗,實在是讓容颯不知如何是好,僵持一瞬終是點了點頭轉身而去,沈甦看了看君臨城的方向,這才緩緩地松了口氣,一顆不安的心也有幾分定了下來,可轉念又想,自己這樣趕著回去勢必要被他調笑……算了,笑就笑吧!

    容颯的動作極為利落,除卻他們二人,這一路上還有數十個暗衛,既然沈甦想要晚間回去,那麼這十多人自然也是要一路跟著了,和寺中的住持交代了一聲,沈甦便朝寺門之外去,衣冠盒子由容颯帶著,一行人翻身上馬,還未反應過來沈甦已經御馬疾馳而出,容颯等人都是跟在嬴縱身邊多年的,自然無懼趕夜路,可眾人卻沒想到沈甦竟然比他們還得心應手,眾人面面相覷一瞬,對沈甦的態度自然更為恭敬!

    夜中趕路並不容易,雖然一心往君臨去,可是這一路上還是花了比白日里更多的時間,子時做完加持之禮之後方才從寺中出發,到君臨城五里之外的時候已經是丑時過半,遠遠的看去,半夜的君臨城依舊是一片流光溢彩燈火通明,沈甦心中一嘆,明日是立後大典,今夜的君臨城只怕是要熱鬧整整一夜了——

    “侯爺,快到了!”

    容颯打馬而上,語聲里頭也透著幾分興奮,沈甦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勾,手中馬鞭一揮,座下馬兒立刻嘶鳴一聲朝安定門的疾奔而去,還未走近,沈甦已經發現了不妥,此刻的君臨城早已經宵禁,按理來說城門之上守衛雖然多卻應當一派肅穆平靜才是,可從沈甦這方向看過去,卻能十分明顯的看出城樓之上來回晃動著的人頭和比離開之時增多的守衛,那樣的動靜,讓沈甦首先便想到了今夜城中必有事端,眉頭微蹙,想到近來因為立後大典城中暴增的各處權貴們,不禁想是不是城中鬧出了什麼亂子?

    心底被強壓下去的不安再度漫了上來,沈甦手上使了力,馬鞭毫不留情的落在了馬兒身上,座下棕色的大馬一陣疾奔,沒多時便到了安定門之下,容颯緊跟上來,抬頭便朝城樓之上的人喊,“洛陽候回君臨,將城門打開!”

    宵禁之後尋常百姓再無法子進城,可是對于有身份的貴族們卻不是大問題,容颯一聲喊,城樓之上立刻探出幾個身影來,又有人拿著火把朝下照了照,其中一人道,“洛陽候?洛陽候不是和禮部的大人們一起去永濟寺了!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容颯听著這些人的話眉頭微蹙,“是不是洛陽候你們打開門就知道!難道你們這麼多守兵害怕我們這十多人不成?!快點開城門,耽誤了侯爺的事你們擔不起!”

    容颯跟在嬴縱身邊多年,雖然只是個侍衛,在軍中之時卻是連嬴縱手下有頭有臉的將軍們都不敢小覷,這一聲急喝亦自有威懾之勢,話音落定城樓之上的人再不敢言語,卻是有幾人低聲議論著什麼,而後有一人探出身子來,大喊道,“請侯爺稍等,小人這就開門!”

    這語氣已經有些恭敬討好,可沈甦和容颯卻早就皺了眉,兩人相視一眼,各自的眼底皆有沉色閃過,一行十多人安安靜靜的立在城門之下,誰也不曾說話,可諸人座下的馬兒卻不安靜,尥著蹄子哼哧著,很有幾分不安的模樣,沈甦和容颯這等常年與馬為伴的人多數都十分看重馬兒的反應,見此模樣,兩人眼底的沉色不由更深了兩分。

    “吱呀”一聲刺耳的響,安定門的側門被里頭的護城兵一點點的打了開,開門的兩個小兵朝外看了一眼,看了一眼沈甦這才趕快將門打了開,口中道,“侯爺請入城,不是小的們不給您開城門,實在是宮中適才下了令,城門不準隨便亂開!”

    沈甦並沒有怪罪這些小兵的打算,本和容颯等人打馬入城,听到這話卻是猛地勒馬停了下來,轉頭看著那小兵道,“宮中傳出了命令?何時傳的?為何傳?”

    那小兵一愣,只怕沈甦怪罪似得道,“就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只說這兩日不能隨便叫人出入君臨城,至于為何而傳小人並不知道……”

    沈甦眯了眯眸子,豁然揮鞭馳馬而走,心底籠著一層迷霧,那不安愈發強烈,沈甦緊握著韁繩,待打馬走出百多步之時眉頭一時皺得更緊,卻見夜間的君臨城的確還是一大片的燈火通明,所有的畫舫酒樓亦都不曾關門,然而本該熱鬧一片的燈紅酒綠之地此刻卻是一片冷清安靜,亮著燈的樓閣坊間不見半分絲竹舞樂聲,而這本該來有人潮來往的街頭,竟然只有一個又一個的穿著銀甲的衛尉營士兵來回巡邏鎮守,沈甦目光四掃,赫然看到大街兩旁亮著燈的地方還有許多百姓畏畏縮縮的探頭探腦,一副不敢輕易上街的模樣!

    沈甦一顆心猛地揪緊,出事了!

    容颯等人亦早就看出了不妥,正猶豫之間沈甦已朝著一個衛尉營的士兵走去,那士兵看到沈甦一行人這麼晚卻還在大街之上本想呵斥幾句,可不知為何瞧著沈甦的眸子卻又呵斥不出,正怔忪之間容颯已經道,“這位是剛從永濟寺趕回來的洛陽候!”

    那小兵猛地回神,趕忙跪地行禮,沈甦緊眯著眸子面上沒有半點表情,聞言只冷著聲音道,“出了什麼事情?大半夜的要這樣戒嚴?”

    那小兵抖了抖,猶猶豫豫的不曾說話,忽覺頭頂的目光一厲,一抬頭便對上沈甦冷劍一般的眸子,眉心一跳,那小兵趕忙道,“兩個時辰之前營中忽然有聖旨傳出,說讓出來維持街上的秩序,今夜街上熱鬧的很,這些百姓們說起話來十分不中听,因而才戒嚴了!”

    沈甦猛地眯眸,又問,“宮中為何傳出聖旨?這些百姓們又說了哪些不中听的話?”

    那小士兵一抖,愣了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道,“小人也不知宮中為何傳出聖旨,只是听說宮中哪位主子出了事,這些百姓們都說……都說這是此番立後大典的不吉之兆……還說到了早前的皇脈真假之語……都在議論貴妃娘娘和秦王殿下……這才……”

    沈甦握著韁繩的手緩緩收緊,目光一抬望過去,“輔國將軍在何處?”

    那小兵抬頭望了她一眼,“將軍入宮未歸。”

    沈甦心知是問不出什麼來了,當即揮了揮手讓那小兵走開,深吸口氣,一顆心卻好似要狂跳出來一般,安定門有變故,城中亦是這般陣仗,宮中的哪位主子出事了?出了什麼事?是刺殺還是別的?沈甦掌心之中溢出冷汗,想到嬴縱曾說立後大典不會順利,卻沒想到當真出了變故,沈甦咬了咬牙,豁然調轉馬頭抄近道往秦王府的方向去!

    容颯見此趕忙帶著人追上去,一行人默然不語的狂奔,卻見不但是主道之上,便是城中小巷也能見到衛尉營士兵的身影,當真是全城戒嚴了,沈甦的面色越來越冷沉,一路疾馳到了秦王府之前才猛地勒馬,容颯早就先她一步翻身而下去叫門,沈甦猶豫一瞬,卻不曾下的馬來,王府府門很快就開,門後站著子衿挺直的身影,看到府門之前的沈甦,子衿顯然十分意外,還不曾說話容颯已劈頭便問,“主子可回來了?”

    子衿一愣,當即搖頭,容颯面色一沉轉過頭來看向沈甦,沈甦坐在馬背之上沒有半分意外之色,淺吸口氣調轉馬頭欲疾行,容颯見此忙追上兩步,“侯爺要入宮?”

    沈甦點了點頭,馬鞭當即揮了起來,容颯眼底亦是一片焦急,掃了一眼十多個暗衛們道一聲“你們先入府”便翻身而上追著沈甦而去,兩人一行,風馳電掣的朝天聖門趕去,越是靠近天聖門衛尉營的士兵越是多,沈甦眯著眸子,耳邊忽然听到幾句議論。

    “你听到了嗎?那麼大一聲響!直接給老子震醒了!”

    “哪能听不到啊,咱們的營房最靠近皇城!”

    “也不知道宮里頭是怎麼回事,本來還有人說皇城里頭放炮仗呢,還有人巴巴守著去看,卻不知炮仗沒看到,倒是被那聲響給震到了,也不知那是什麼!”

    “看這陣勢總是不小的事,咱們這些人怎麼能知道……”

    緩行一陣,听完了這幾句沈甦又加快了馬速,不多時便至天聖門之前,天聖門的城樓之上燈火通明,和安定門一樣,亦是層層守衛人頭攢動,沈甦到了城樓之下,看了看那緊閉的城門,眉頭一簇身後容颯已經喊起來,“開門!洛陽候奉召迎冠入宮!”

    城樓之上听到動靜卻無人回話,低低一陣議論響起,過了片刻才有一人走到城樓這邊朝底下道,“洛陽候?侯爺請回吧,今夜除非是皇上有召,否則誰也不能入宮!”

    沈甦心頭一震,抬眼看去卻竟然是何沖!

    到底出了什麼事能讓何沖這個大統領來守城門?!

    沈甦定了定神,看著何沖道,“何統領既然如此說,那沈甦必定不敢硬闖,只是何統領能否告知一聲,這宮里頭到底出了何事鬧得如此之大?”

    城樓之上的何沖默然一瞬,然後才搖頭道,“侯爺恕罪,眼下到底出了什麼事並不好說,侯爺先回府罷,只管等消息便是。”

    沈甦一口氣陡然一滯,回頭看了看容颯馬背之上的玉盒趕忙又道,“何統領,不知能不能求見太後?或者……或者無論如何讓人將貴妃娘娘的鳳冠拿進去吧!”

    城樓之上的何沖一愣,目光也在那玉盒之上掃過,而後竟然緩緩地搖了搖頭,“太後眼下只怕也是不見人的,侯爺還是回府去吧,這鳳冠……只怕暫時用不到了……”

    心底“咯 ”一聲,沈甦面色頓白,什麼叫暫時用不著了?

    還想再問,可城樓之上不止何沖一人,他必定也不會說清楚今夜到底發生了何事,又想著能不能闖宮,可一抬頭便看到比平日里更多三四倍的守衛,沈甦只覺得一顆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揪住,甚至連呼吸都有些不順,她不知這城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听何沖的話她幾乎能確定此事必定和立後大典有關系,為何用不到了呢?!難道貴妃獲罪不能被立後了?立後大典取消了?還是他……還是他出了什麼事……

    城樓之上的何沖已經走開,沈甦看著這一座微微的城樓竟然一點法子都沒有,容颯在她身後也是著急不已,良久才狠狠道,“侯爺放心,主子不是那麼容易出事的!”

    沈甦神思微震,這才調轉馬頭準備原路返回,腦海之中的思緒更好似水草一般的煩亂,好好地立後大典,到底出了什麼變卦?若是獲罪,是不是被誰陷害了呢?可就只是她離開的短短半天,到底是怎麼構陷貴妃的?或者是他?可誰能陷害他呢?用什麼陷害他呢?沈甦一瞬之間思緒百轉,卻怎麼都每個頭緒,駕著馬兒緩走了幾步,身後忽然想起了打開宮門的齒輪轉動聲,眸光一亮,沈甦豁然回頭,卻見宮門並非為她而開,乃是有人正從宮中出來,待看清從黑暗門洞之中走出來的人,沈甦眸光頓時微亮。

    申屠孤御馬而出,忽然察覺一道視線落在他身上,抬睫一看,竟然看到沈甦御馬站在那處,身後跟這個侍衛,侍衛身前放這個玉盒,申屠孤有些意外,為何當在永濟寺的人卻在這個時候等在宮門之外?想到那不許朝臣入宮的命令,申屠孤一時有些明白,可看著朝他迎了過來的沈甦,他的眼底卻是一片深沉。

    “輔國將軍可是奉召入宮了?”

    沈甦直接的問出一句,申屠孤看著她點點頭,卻是不多說一句,沈甦深吸口氣,又朝那天聖門望了一眼,口中又問,“敢問將軍,宮中出了何事?”

    申屠孤的眸色便帶上了兩分悲憫,沈甦看的心中一跳,“是誰出了事?”

    申屠孤仍是抿唇不語,沈甦便是心焦不已亦不能將這人如何,只能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問道,“將軍是不是不方便回答?宮中之事將軍不必細說,亦不必告訴我皇命如何,只需告訴我宮中有沒有人出事便可……若是有……那人是誰……”

    沈甦語聲急切,一雙眸子更是殷切至極,申屠孤本不當說的,可是看著沈甦這模樣終究是有些不忍,默了良久才轉過頭去,語聲無波無瀾道,“是貴妃娘娘。”

    “你說……貴妃娘娘……?!”

    沈甦滿眸的驚震,一時連話都不甚連貫,申屠孤轉頭看著她,語聲低沉平緩,“沒錯,是貴妃娘娘,今夜貴妃娘娘去太液湖試明夜游湖之時用的龍船,出了意外。”

    一股子涼意從背脊漫上,沈甦不可置信的看著申屠孤,似在盼著能從他面上能看到哪怕一絲絲的說謊之象,看來看去,沈甦悲哀的發現申屠孤說這話時的表情竟然沒有一絲破綻,這也就是說……眼瞳微縮,沈甦整個人仿佛掉入了冰窖中一般發寒。

    “貴妃娘娘……是不是已經……那……那秦王呢?”

    申屠孤定定的看著眼前這張精致卻布滿了憂色的臉,抿了抿唇道,“秦王無礙。”

    沈甦眼底有一抹明顯的松然,而後又被一抹沉暗覆蓋,一雙眸子失神的望向了天聖門的方向,申屠孤看著她,忽然緊了緊握著韁繩的手,“我還有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沈甦沒有反應,申屠孤又看了看她揮著馬鞭往夜色深處疾馳而去,待馬蹄聲遠去,沈甦才一點點的回過神來,口中喃喃道,“容颯,你可听到了?”

    容颯在沈甦身後,好似連呼吸都要消失了,听到她的話才淺吸了口氣,而後仍然語聲堅定的道,“侯爺,回府等消息吧,只要主子沒事……就……”

    本想說“就一切都會沒事”,可想到適才申屠孤說的話,容颯一時又不確定貴妃到底如何了,若是真的無法挽回……自家主子此刻又是怎樣的心境……

    沈甦听了容颯的話卻沒動,仍然固執的立馬在原地,那失神的雙眸一時溫柔一時傷痛,好似透過這厚厚的城牆看到了雍容華貴的貴妃,又好似看到了此刻他那俊臉之上無法言說的悲傷,貴妃若是真的……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沈甦覺得整個身子都麻木之時她才回過神來,看了看天邊正在變淺的黑沉,調轉馬頭朝秦王府的方向緩緩行去……

    到了府門之前,子衿好似知道她還會回來似得等在那處,見他們二人歸來,他當即便將府門打了開來,沈甦面色冷沉的進了王府,不用想腳步便朝著主殿走去,一路走一路想,委實有些想不明白貴妃到底能出了何事,想到何沖的話,想到申屠孤的話,心底似乎已經有答案了,可卻還是有那麼一點貪心的念頭,不願去相信,只想見他,听他說。

    因為主人未歸,主殿之內並未點著燈火,沈甦也不管,直直就進了屋子坐在了主位的敞椅之上,待坐定,才忽然生出一種這屋子太空太冷的感覺來,容颯將那玉盒放在案幾之上,轉身將殿中的燈火點了亮,暖光昏黃,沈甦不由轉頭去看那玉盒,盒子里是明日貴妃完成大典之時要穿的衣裳,是唯有皇後才能穿的鳳袍衣冠,是她今日誠心誠意持咒許久的,是她親自去迎回來的,可適才,何沖說貴妃用不上了!

    “有沒有法子聯系到宮里的人呢?”

    “弄清楚宮里到底出了何事,貴妃她……”

    “去吧,不能干等著,咱們要做點什麼……”

    沈甦連聲的吩咐,容颯終究是退了出去,沈甦心底一瞬之間閃過百個念頭,要不要闖宮,要不要去找孟南柯,要不要回沈府讓香詞動用甦氏的人,要不要去見忠親王,要不要去問問最會知道小道消息的謝無咎,要不要……

    她能做的事情許多,不管有沒有作用,總好過比在這冰冷的屋子里坐著好,她幾乎就站起身了,卻又忽然坐了回去,若是……若是她剛一走嬴縱便回來,若是嬴縱回來的時候看不到她……沈甦眼底閃動的微光亮了又滅,最終她還是以原來的姿勢坐到了天色漸明。

    這期間清遠和明生也到了主殿,沈甦坐著,他們站著,看著沈甦的面色,他們除了添茶倒水一句也不敢多問,可茶涼了又換,換了又涼,沈甦連踫也不曾踫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口忽然有墨袍一閃而入,沈甦漆黑的眼底陡然一亮,走進門來的卻竟然是一身夜行衣的容颯,他面色沉冷雙眸之中帶著血絲,對上沈甦的眸子之時竟有片刻的不知從何說起,沈甦深吸口氣,定定的看著他。

    “貴妃娘娘在太液湖出了意外,放滿了煙花的大船不知為何忽然被點著了,那大船著了火,船都被燒沒了,跟著貴妃娘娘一起上船的人都下落不明,侯爺……”

    容颯眼底的血絲更多了些,通紅通紅的看著好似要哭了一般,稍稍一頓,容颯又接著道,“主子和皇上、太後在一起,眼下還沒有聯系上,宮里頭都在戒嚴,誰也不知那船上到底出了什麼事,今日的早朝已經罷了,只有寧國公能出入宮闈,侯爺……貴妃娘娘她……”

    沈甦徹底的癱坐在了敞椅之上,背脊挺直,卻早已僵硬的動彈不得,眸光一晃瞧見容颯的模樣,一轉頭又看到清遠和明生雙眸紅紅滿是擔憂的樣子,沈甦心中一震,這才驚覺的回過神來,便是誰都可以在這時無主,卻唯她不能,唇角一抿緩緩挺直了身子,口中下令道,“叫人去天聖門守著,看什麼時候能入宮,不用去聯系他了,若是可以,叫人傳些他在做什麼的消息,還有外頭那些變故,兩個……不,一個時辰來報一次。”

    幾句話吩咐下去,容颯這才領命而去,沈甦身骨僵冷的站起來,安撫的看了看清遠和明生,轉身朝內室走去,才一轉身,鼻頭便有些發酸,眼角一抹熱意涌上,好半晌才被她生生逼下去,連夜趕路,一夜不眠,沈甦周身卻麻木的沒有一點知覺,更不覺得困,走到內室站了一會子,看著空蕩蕩的床榻鼻子又是一酸,沈甦淺吸口氣,轉身往書房而去,至書房,坐上他尋常時候坐的那個位子,靜靜地等容颯送來的消息。

    巳時過半,容颯自早間之後第一次來到沈甦面前,口中道,“昨夜事發之後太後急病,主子與太液湖守了一夜,什麼……什麼都沒有找到,于今日一早至壽康宮,皇上連夜下了禁令追查此事,眼下只將禮部與立後大典有關之人全部收押,其余的還在查,立後大典在卯時發出檄文取消,檄文之中不曾提起取消的緣故,再加上昨夜的變故,外頭說什麼的都有,許多人抄起了早前的皇脈真假之事,說或許是因為主子的身份才褫奪了貴妃娘娘的後位。”

    沈甦靜靜地听著容颯之語,面上並沒什麼表情,容颯說完便退下。

    沈甦獨自坐在書房之中,看著外頭的日頭一點點爬升,只能靜靜候著午時過半,然而午時尚未到,容颯竟然又去而復返,一雙眸子噙著兩分亮色,看著沈甦遞上一個信封,“侯爺,主子讓人遞出的消息,剛剛送到府中來的,眼下只能由主子主動找我們。”

    沈甦神思一震,眸光大亮的起了身,接過那信封迫不及待的拆了開來。

    “靜候勿憂。”

    雪白的信紙之上,遒勁有力的寫著四個小字,墨跡力透紙背筆調鐵畫銀鉤,足見運筆之人心力之穩韌,沈甦緊繃的身子因為這六字瞬時放松,小心翼翼的握著這信紙坐回原處,口中問道,“你們告訴他我回來了?”

    容颯聞言立刻搖頭,“不是,昨日說好侯爺午時歸來,主子必定是記著的。”

    沈甦點點頭,看著容颯道,“他讓我們勿憂,等他歸來。”

    容颯也微微的松了口氣,見沈甦的目光只停在那信紙之上,這才猶豫的問,“侯爺,既然主子送了信出來,那咱們可以稍稍放心些,你昨夜一夜勞頓未眠,回來這麼久連水也未喝一口,眼下是不是先吃點東西才好?天聖門仍是緊閉著的,侯爺一時半會兒進不了宮,只能好好等主子回來了,侯爺只當是為了主子……”

    沈甦將信放好,听著容颯連聲的勸點了點頭,“好。”

    容颯眸光微亮,轉身出門,不多時便送來了吃食,沈甦即便沒有胃口也就著吃了些許,而後便又是漫長的等待,容颯不時送來外頭零星的消息……寧國公昨夜入宮便不曾出宮,太後昨夜急病危在旦夕,待午時之後方才轉醒……君臨城中因為立後大典而來的權貴們正在陸續離開,確實要接受嚴格盤查方才放行,刑部已經接手昨夜貴妃娘娘的變故,貴妃娘娘此事乃是有人早有預謀……貴妃遇害的消息不知怎地露出了風聲,坊間的風向一轉,從秦王並非皇上親子變作了後宮妃嬪因後位的爭斗慘烈……百官入不得宮上不了朝,人心惶惶之下各家門客卻都齊齊上門,唯有忠親王府還在行琴棋雅集……宮中明黃大紅已經換做靈幡縞素,大秦歷史上最為盛大的立後大典一夜之間變作了舉國皆哀的喪事……

    立後大典未至,新後卻與立後前夜罹難,大秦幾百年的歷史之上大抵不曾出過如此大的變故,夕陽西下金光覆城,這個本該舉國歡騰的日子卻正被新後罹難的陰霾而籠罩,是後宮妃嬪的爭斗,是朝堂政治的權謀,還是一場叫人悲傷的意外,沈甦獨坐在秦王府的書房之中,腦海之中紛亂思緒一點點變得清明,心底的酸楚卻越來越重,貴妃的笑顏似乎還在眼前,那一盒價值連城的寶物還放在這王府寢殿里,那日里的細細叮嚀還徘徊在耳畔,今日,卻是永遠的葬在了那太液湖中,這舉國皆悲的喪事,可是要悲那空空的棺槨?

    眸光一掃又看到那信,一點點將那信紙展開,那縞素若雪的棲霞宮里,他又是以何種心境寫下這鏗鏘疏狂的四字,貴妃之于他,恰是這世上唯一的親近之人,而今這唯一的親近之人也要逝去,且還是以這等慘烈而叫人猝不及防的方式。

    夜幕降臨,白日里晴好的天氣到了夜晚仍是無星無月,沈甦靜靜的坐在秦王府的書房里,不知他到底何時才會歸來,天黑了,他在做什麼呢?

    容颯看著她如此滿是不忍,叫上清遠和明生一起來勸她,沈甦被她們一個個不忍心的模樣弄得無奈,心想眼下最該擔心的是他不是嗎?她好好地在這里又能算得了什麼?心中如此想,她到底還是做了個樣子朝寢殿去,躺在床榻之上,卻無論如何是睡不好的,待容颯等人離開,她便又起來拿了紙筆在臨窗榻上默寫往生咒。

    無星無月的夜色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更為深沉漆黑,好似誰家的墨打翻潑了上去,嬴縱未歸,沈甦並無睡意,手實在寫的發疼,也不去看什麼時辰,就這麼走出了殿門去,容颯等人不知去了何處,沈甦左右看了看,朝主殿側後方的一處院落而去,那院落雖然距離主殿並不遠,布置卻極其簡單,院門一推便開,迎面一聲馬嘶響起!

    不知被誰剛舔過草料的馬廄檐下正掛著一盞昏燈,沈甦朝院子里的馬廄走去,寬敞的馬廄之下立著一匹通體黝黑的馬兒,額間一點焰形赤色,正是赤焰,听到她的動靜,赤焰立刻揚起馬頭朝她哼哧起來,沈甦眸光一柔,走到赤焰身邊去撫摸他的脖頸,一邊抓起一把草料湊到赤焰嘴邊,卻不想赤焰竟是不吃,沈甦咧了咧嘴,喉嚨有些發緊。

    “連你也知道了……”

    赤焰不僅不吃,更是幾蹭便將她手中的草料蹭了開。

    沈甦一嘆,“這可怎麼辦呢?”

    赤焰好似听到了她話語之中的哀慟,轉過來蹭了蹭她的肩頭。

    沈甦見此又是一嘆,“不是蹭一蹭就好的……”

    赤焰這一句不曾听懂,仍是蹭著她的肩頭,借著那昏黃的燈光,沈甦竟看到那大大的馬眼之中一層水光微浮,看的喉頭一陣發緊,沈甦道,“果然是伴了他這許多年的。”

    赤焰低低的哼哧了一聲,不蹭她的肩頭改蹭她的掌心,沈甦摸著赤焰的脖頸,掌下之下卻摸到了幾處凸起的傷疤,眉頭微蹙道,“你也是受了這許多傷的。”

    赤焰又哼哧起來,好似在炫耀一般,沈甦又咧了咧嘴,鍥而不舍的將手中的草料湊上去,赤焰哼哧了兩聲,仍是撇開了頭去,沈甦便低著頭說話,“怎麼就這麼巧呢,就只差一天,先叫人高高興興,又忽然這樣,誰能受得住呢?世事當真無常的很,當年步天騎也是,前一刻高高興興的受封領功,後一刻卻……”

    說著一嘆,沈甦又將手中的草料湊過去,“算了,都是心酸之事不提也罷,世事這樣無常,明日里你或許就沒得吃了,是他將你的胃口養刁了嗎?”

    沈甦自顧自的說著話,全然不曾發現身後院門處不知何時開始已經站了一人,那人盯著她鍥而不舍的動作半晌,終是無可奈何道,“或許,它是已經吃飽了。”

    話音落定,沈甦身形一震,豁然轉身,頓時看到院門口站著個白衣人影,不,不是白衣,是喪服,是刺目的縞素,沈甦呼吸一窒,看著縞素加身的他終于連最後一點不願承認的希望都破滅了,喪服,他會為誰著喪服呢?

    嬴縱看著沈甦愣在馬廄一旁無奈的一嘆,眼底閃過兩分憐惜朝她走了進來,沈甦看著他大踏步朝她而來心底忽然一動,怎麼是他朝她來,該是她朝他去啊,心念一出,沈甦一把扔掉了手中的草料朝嬴縱迎了過去,她的步伐極快,好似提起了內息一般,至嬴縱身前,二話不說便環腰將他摟了住,側臉貼在他胸前,耳邊听著他強有力的心跳,自己的一顆兩天一夜不安穩的心也徹底的落了地,深吸一口氣,轉頭卻正看到地上兩人相依相偎的影子。

    嬴縱顯然被她這舉動驚到了,稍稍一愣才將她回抱了住,唇角微彎,“   br />
    他輕輕喚一聲她,語聲嘶啞,帶著明顯的疲累,沈甦沒有應聲,只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些,嬴縱萬分享受她的親昵,埋頭在她頸邊深吸口氣,好似她的氣息能讓他褪去身上的沉重和疲憊,又默了一瞬,他才緩緩開口道,“  稿餳隆  br />
    “嬴縱,冊我為妃罷。”

    沈甦突兀的打斷了嬴縱的話,嬴縱聞言一愣,想了一瞬才明白她適才所言是什麼意思,攬著她的手臂猛地收緊,胸膛起伏一陣,這才語聲謹慎又滿是不確定的問她,“  閌什潘怠  br />
    話至一半便斷了,他甚至不能親口道出那句話,沈甦听出了他的不可置信,忽然從他懷中退開,將他稍稍推了開,白裙烏發,黑亮的墨瞳大睜,仰著脖子看他,看了他一瞬才淺淺勾唇,口中一字一句道,“我適才說,冊我為妃,秦王妃——”

    ------題外話------

    看到大家在等我也著急啊,越急寫的越慢,早上到晚上,對不住大家了,看在字數不少的份上就原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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