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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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挺攤開公文又看了一遍。
改京兆府宣撫司為“陝西四川行中書省”,升遷廉希憲為行中書省右丞相、商挺為僉行省事。
這是好事,是恩賞廉希憲、商挺平定關隴的大功。
商挺五十一歲僉行省事,已可算名臣;廉希憲卻才二十九歲,雖說是行省丞相,但大蒙古國之行省比尋常國家尚大,可稱結結實實的拜相。
可見平定關隴功勞之大。
但商挺的臉色卻更為憂慮了。
他已經把汪良臣兵敗、隴西失守的消息傳往開平。那麼,在這些壞消息到達開平之前,陛下已發出了加賞的詔諭。
這非常快,畢竟路途遙遠,甚至陛下如今並不在開平,已往北迎戰阿里不哥。
結果,大勝恩賞才下,隴西轉眼間被李瑕佔據
商挺很擔憂會影響到東路的戰事……
“李瑕。”
喃喃著這名字,商挺又拿出一封信看起來,雖然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看過很多遍了。
信是張文謙寫的。
蒙哥死的消息傳來後,張文謙最早到河南等地調查是否有人與李瑕勾結。
也正是他查清了當年李瑕北上的真相。
——李 的謀士王文統,趁金蓮川幕府謀劃秘事之機,利用楊果試探宋廷反應。
張柔與李瑕之瓜葛也正是張文謙發現,遂有了姚樞招降一事。
沒想到,李瑕去了趟臨安,再回漢中,其勢竟是不減反增,今已攻下隴西。
商挺此時才回過神來,驚訝地發現南面竟出了這樣一個人物。
金蓮川幕府諸人,若及早意識到,本該有機會扼殺李瑕……
郝經,弟子被殺,詩作還被以血字題在牆上,他本該去細查。但張家遮遮掩掩,沒及時告訴他實情。
趙璧,經略開封,四年前便該發覺不妥。但沒辦法,四年前李瑕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豎子。
張文謙,查清李瑕在河南的作為,本該更重視。但當時,張文謙已算很重視李瑕了,先後傳書提醒姚樞、廉希憲、商挺。
姚樞,公務繁忙,僅布置了一手便不再關注。但也能說足夠重視了,獻策請張柔嫁女李瑕,親筆去信招降,還預料到李瑕若不降,猶可借趙宋之手殺之。
廉希憲,忙于平定關隴之亂,沒注意到李瑕設計了汪良臣。但甫一得到消息,便對李瑕驚為天人,打起全部心力應對,最後還親赴鳳翔府。
便是他商挺,一得到提醒,立刻便下令“軍中嚴符信,以防奸詐”,防止李瑕遣細作北上……
回想起來,金蓮川幕府沒有一個人在李瑕之事上有過疏漏。
且自蒙哥汗身死以來,操持家國大事的謀臣們對那個才二十歲的年輕人都有所警惕。
差就差在,諸人也都是忙里偷閑時各自謀劃一招,卻沒有一個人在全力對付李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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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希望這次,廉希憲能穩住關隴局勢……
“商公,廉相回來了。”
商挺抬頭看去,竟見廉希憲風塵僕僕趕來。
“善甫回來了?”商挺笑道︰“對了,該稱廉相了,不到三十即拜相,快看這封公函……”
廉希憲大步跨進公房,並未看那公文,徑直附耳在商挺耳邊說了一句。
“劉元禮奇襲漢中,全軍盡歿了。”
商挺臉色一沉,猶自鎮定,止住廉希憲的話語,先揮退了下人。
“雖未想到李瑕能留下劉元禮這五千人,但局面……”
“局面大壞矣。”
廉希憲雖不至于驚慌失措,語速卻快,道︰“劉黑馬敗了。”
“敗了?敗給誰?涼州與西域諸王支持阿里不哥了?!”
“是李瑕,他兵出渭河了。”
商挺訝然,問道︰“何時之事?”
“十二日。”
“廉相……未與我說笑?”
“我亦盼還能與商公說笑,局勢遠比商公所想嚴峻,嚴峻太多了。”
“鳳翔府還在?”
廉希憲此時才接過商挺手中的公文掃了一眼,對自己任行省右丞相一事榮辱不驚,皺眉道︰“鳳翔府還在。”
“那是?”
廉希憲似有些不願猜忌世侯,卻不敢再耽誤,終于道︰“與商公說說我的猜測吧,劉黑馬恐怕是……欲降李瑕。”
商挺愣住。
他向後退了兩步,仔細盯著廉希憲的臉。
“善甫,你素來穩當,該知此等大事,不可胡言。”
“劉黑馬自保之輩,不肯力戰,我親眼所見。”
商挺呆滯了一下,喃喃道︰“局勢……至此地步了?”
“唯盼著劉黑馬能不叛,但他連……”
商挺恍忽過後,一個激靈,已清醒過來。
他太清楚統領西京、河東、陝西諸軍的七萬戶都元帥一旦降敵的後果!
這還是大蒙古國從未有過之事。
“速向河南、山西、隴北調兵支援……”
商挺大步便要往外走。
“商公!”
廉希憲一把拉住他,道︰“北面如此大戰,豈還有兵可調?!若劉黑馬真降了,京兆府守不住,關中守不住。”
“那還能如何?守不住也得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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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希憲嘆息一聲,道︰“我們該盡快攜兵馬、官吏、文士、錢糧撤出京兆府。”
商挺轉頭看向廉希憲,目光中卻泛起了一絲懷疑。
兩人關系親近,商挺又是副職,平素從不已這樣的眼光看廉希憲。
但哪怕是驚慌之中,但商挺猶保存著清楚的意識。
畢竟事關重大,他不得不防,萬一叛投之人是廉希憲、想要詐出關中兵馬又如何?
“請商公信我。”
廉希憲鄭重施禮,又招過汪直臣與麾下幾名士卒,細說了些戰場詳情。
末了,商挺又問道︰“不再試著守一守關中?”
“先做撤離準備吧。”廉希憲道︰“劉黑馬若降,不必守。”
商挺道︰“不久前,才支運了一批錢糧北上。眼下陛下正舉大軍平叛,不可失關隴財賦重地啊。”
“正是如此,才不必與李瑕動兵。否則到頭來既守不住,反使關中戰禍連綿,長遠而言,更為不利。”廉希憲摸著唇上漂亮的胡子,緩緩又道︰“先退吧,不利之時退一步,方能保全往後奪回關中的實力。”
“已有奪回關中之法?”
廉希憲苦笑,點了點頭。
“也好……”
論謀略,商挺或不輸于廉希憲,只是不如廉希憲熟悉戰況,此時仔細問過,也便答應了。
兩人共事多年,互相信任,竟是連放棄關中這等大事也只花了不到一刻便定下來。
……
這日的長安,首先是京兆學府的名儒與學子被平平穩穩地護送上馬車,東渡黃河,暫避往山西平陽府。
廉希憲就任時,第一樁事便是請許衡提舉京兆府學。
準備撤退關中時,第一樁也是遷府學。
如他常說的,“教育人才,為根本計”、“今國家崛起于朔漠,若不禮敬士人,則儒術由此衰熄矣”。
這份心思,宋人大概不能理解。
唯有這些北方的讀書人,能感受到文脈已稀弱,以及對“國家崛起于朔漠”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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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一日,探馬傳回消息,宋軍已進駐鳳翔府。
“劉黑馬果然是降了。”
“讓人感慨啊。”商挺嘆惜一聲,“回想起當年阿藍答兒鉤考,將你我下獄,卻優握劉黑馬……他本該更忠忱才是。”
“世侯。”
廉希憲只喃喃了兩個字,不復多言。
他們站在城東城樓上,向城外看去,只見汪直臣已領著駐軍集結。
“請商公帶兵駐守潼關,須將劉黑馬麾下兵馬與河南駐軍調換,切記切記。”
“廉相呢?”
“我將其余兵力派往山西、隴北。”廉希憲道︰“關中四塞之地。只要關隘還在我們手上,李瑕便是拿到了關中,也等于沒拿到。”
他眉宇間壓著深深的思慮之色……
若說天下如棋,這一局,李瑕準備半年,先想好每一步如何走,趁廉希憲不備,先發制人,步步逼進。
廉希憲知道自己敗了,贏不了了。
于是他主動退出關中,相當于先行放棄這一局必敗的棋。
之後,趁著李瑕還在收尾,他已開始謀劃下一局該如何走。
這便代表著“事機”又變了。
“那下一局,該是我贏。”廉希憲自語了一聲,目光再次昂揚振奮起來。
在他腦海中,新的棋盤上,他已當先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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