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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1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第一更)
章越再度见到吕惠卿,心底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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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吕惠卿解释道:“吉甫,之前弹劾的事情,我确实事先不知情。”
吕惠卿闻言颇为感动道:“得丞相此语。吕某铭感五内。”
顿了顿吕惠卿道:“倾轧之事自古有之,当初我在荆公下面办事,很多事也得替荆公操持在前头,也是不得已为之。”
章越闻言一笑心道,你办得这些倾轧事不知是王安石在位时,还是不在位时。
二人到了客厅入座,吕惠卿见章越如今起居八座,威势竟还在第一次拜相时之上,心底难免不是滋味。
章越设宴款待吕惠卿。
今日十七娘知吕惠卿要来,特意让厨子显了手段,各色菜肴琳琅满目地奉上,看到章越今日风光,更令他感觉阵阵不适。
章越看在眼底,吕惠卿这人倒喜怒形于色。
吕惠卿旋即克制住心底的情感,笑着道:“丞相,还记得当初在欧阳公府上初见之时……”
吕惠卿主动找叙了一番旧。
吕惠卿这一套,章越早对这些免疫了,一面给吕惠卿布菜,一面道:“吉甫,还记得那首歌谣吗?”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吕惠卿听了章越所言,这是汉时百越民谣,在闽中很是盛行。当初章越吕惠卿二人定交时,曾闲聊过此歌。
一来是叙一叙乡情,二来是希望二人富贵贫贱莫忘。
有朝一日,你吕惠卿坐车,我戴斗笠,你会下车与我招呼吗?但有朝一日,你挑着担,我骑着高头大马,我定会下马与你问候的。
章越言下,你我乃贫贱之交,我怎会忘了。
吕惠卿意动,章越真始终记得二人交往。
旋即章越叹道:“吉甫,但是过去之事,今日再讲如同朝花夕拾,此时此刻对你我而言,已没有太多意思。”
“人生就如一场大戏一幕又一幕,切莫太当真。还记得刚为宰相时,心底放不下事,辗转反侧,生怕辜负了先帝的托付之重,识人之明,最后坏了国家和社稷。”
“而今宰国多年,方才好了一些。”
章越说到这里,再留意吕惠卿的神情,见他脸上又露出老大不是滋味的神情。
章越不由默然。
这一次吕惠卿则放下筷子,忍不住道:“先帝托孤之时,众大臣皆在,譬如持正,子厚等,昔日先帝让陛下侍宴时,我等也是见证。”
“这些年我虽在河东,但陛下托付一日不敢忘记。”
“天下事既在司空,也在我等。”
章越心道,吕惠卿这人果真还在为先帝临终时,将国事托付给自己而不是他耿耿于怀,忍不住与自己争论这些。
吕惠卿看不明白了吗?
韩忠彦,蔡京之所以要弹劾吕惠卿,正是因为吕惠卿与章越在此事上争执。
吕惠卿旋即道:“先帝庙号神宗二字虽是美谥。”
“以谥法而论,民无能名曰神,一民无为曰神,安仁立政曰神,物妙无方曰神,圣不可知曰神,阴阳不测曰神。”
“此乃美谥之极,但民无能名,也被人认为是臣民根本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此有恶谥之嫌,非足以赞之陛下中兴之主的地位。”
章越道:“先帝庙号之事,是我回朝前众宰辅已议定。我以为虽非极谥,但亦无你吉甫从中揣测此恶意。”
神宗这只能说并非是极谥,并不是讥讽之意。
如果真是有讥讽的意思,人家儿子还在帝位,不怕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但言语里吕惠卿大有先帝将天下托付你,你怎在此事上不尽心不尽力的意思。
章越问道:“依吉甫之见,当是何庙号?”
吕惠卿道:“当得一个祖字。”
章越心道,祖这庙号也过分了,一般是开国之君或中兴之君才可。
章越道:“吉甫,先帝在世多次推辞尊号,若他在世绝不愿后人如此称之。”
“若先帝功业真有宏大,由青史论之不好吗?”
“依你之意执意加之,反使先帝一世英名受损。”
章越言下之意,你吕惠卿极力推崇先帝,要给先帝加祖这个庙号,难道真是一心为了先帝吗?
先帝也不喜欢下面的官员赤裸裸地吹捧自己。事情就是这般,过犹不及。
章越再次对吕惠卿诚恳道:“吉甫说了那么多,倒不如真正地将先帝未竞之功业办妥,才是你我的大事。”
“比起议什么谥号,如此你我才有颜面与先帝九泉之下相见。”
吕惠卿听到章越最后这一句话,神情有些激动,眼眶微红。
吕惠卿道:“但是丞相对旧党太过宽容,似司马君实这般怎可给予如此美谥,还有吕晦叔之流为何不全部清除出朝堂去?”
“日后这些人会欺负到你头上的,日后卷土重来,重演元丰之事。”
章越心道,吕惠卿你党同伐异这一套还没玩完啊。
事实上下面如此鼓吹的人确实不少。章越将司马光下朔党一派刘挚等尽数贬官后,就没有再动手,反而尊崇起司马光来。
这令之前对司马光咬牙切齿的新党非常不满,清算得不够彻底。
章越道:“吉甫啊,差不多了,朝廷倾轧是没个头的。”
“你就算将嘉祐旧臣都清除出朝堂了,但怕日后熙宁元丰之中,必又分作两派,相互排挤。矛盾之后还有矛盾,斗争之后还有斗争,天下永远没有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再说我未必没有雷霆手段。”
吕惠卿心底一凛,确实,高太后的心腹梁惟简死得不明不白,说是回宫半道上被匪徒劫杀。汴京内城,天子脚下居然还有劫匪,这不是很荒谬的事吗?
吕惠卿苦笑道:“吕某已过六旬时日已是不多,只是念在与丞相相交多年,进良言数句。并没有其他想法。”
章越看着垂垂老矣,已是六旬老者吕惠卿,似乎对方已很难对自己构成威胁了。
吕惠卿也是表达他现在的状态。
之前韩忠彦,苏辙他们授意人弹劾或在公文政令上为难吕惠卿时。章越并没有说话,自己故作不知,甚至心底隐隐叫好。
但此刻随着事态发生,眼见不少在野蛰伏旧党亦纷纷而起,批评指责吕惠卿时,章越就有些回过意来了。
似乎局势在向并非自己意愿的方向发展。
章越现在要平衡新党和旧党的关系,不是让你哪一边一方独大的。
党同伐异永远没有尽头,弥补裂缝,消弭争端方是。
章越倚重吕惠卿还有一个考量,熙河路的十余万兵马,还有陕西四路(秦凤、环庆、泾原、鄜延)的近三十万西军,都是章越的心腹,如果河东路的吕惠卿走了,换了其他人。
此举极度遭忌,到时候怕是家里狗长角这样的故事都要在京里流传了,章越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当然最最要紧是吕惠卿此人,真有不世之才干,政治经济军事无一不通。一人操持河东这些年,东据党项,西御契丹。
因此章越才召吕惠卿进京长谈。
章越放下筷子,示意左右将席面撤下,换上香茗。
等人走后,章越喝了口茶后道:“吉甫,你也是从嘉祐治平起的老臣了,你可上疏将熙宁元丰旧事与陛下剖析,其功过不妨细谈。。”
吕惠卿明白,章越这是让他向天子检讨熙宁元丰之功过了。
章越又道:“我知道吉甫邓文约(邓绾)与你有旧,你说说他。”
吕惠卿道:“邓文约左右摇摆,之前荆公罢相后依附于我,后荆公复相,正是邓文约弹劾我华亭置田之事,置我出知陈州。”
章越续道:“邓文约如今知邓州,你可有他的罪状?”
吕惠卿目光一凛,章越这手似曾相识,之前章越要自己对付章惇,他没答允。
如今要他对付邓绾,这邓绾正好与他有仇。章越与邓绾更是不睦。
虽说章越让自己干这等勾当不是第一次了,但吕惠卿没有答允而是道了句:“蔡持正,邓文约去了后,难道丞相打算重用旧党来平党项灭辽吗?””
章越道:“我打算补吕望之(吕嘉问)进京出任工部尚书。”
吕惠卿听了立即摇头道:“吕望之此人执法太苛暴。”
章越听吕惠卿这么说当场就乐了,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么?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执中’之人。
章越则道:“当年荆公曾言,吕望之执法不避左右近习,这是我看重他的地方。”
吕惠卿顿了顿问道:“丞相,持正身后办得如何?”
章越道:“如今一切从简,但灭了党项,收服幽燕后,朝廷必会厚厚补偿于他。”
吕惠卿露出欣然之色,他借着言蔡确实际在言自己。
吕惠卿觉得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
他起身道:“下官就知道丞相不会轻易放弃此大事,辜负先帝之志。”
“如此说来与辽夏议和也是障眼法吧!”
章越微微一笑道:“此事吉甫莫要与外人道哉!”
吕惠卿微微要笑道:“人终究是要死的,寻常百姓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如此。”
“但古今而往浩浩荡荡,功业是永垂不朽的,青史留名,万世都在颂扬你的功业,此生足矣!”
顿了顿吕惠卿又道:“古话‘兵败言微’,党项以军功起家,如今一败再败,其酋威信大减,实当取之时了。”
章越笑道:“本相省得。”
说完吕惠卿起身告辞。
临别之际,章越送吕惠卿出府。
吕惠卿道:“听闻丞相惜笔墨如金,赠一副字给我,也好传之子孙。”
章越心知吕惠卿向自己索要墨宝,这也是一张护身符。
章越不置可否而是道:“持正走了,如今我只有吉甫你这位故人了,好自保重。”
说完章越目送吕惠卿上了马车离去。
数日后吕惠卿面见天子,论熙宁时执政旧事,自承当初在手实法等事上办得颇为激进,这件事上办得不妥。
天子宽慰了吕惠卿一番,仍留任其河东路经略使一职。
吕惠卿返回河东数日后。
得了吕惠卿提供的罪状后,朱光庭上疏弹劾邓绾,邓绾则再贬,并剥去待制之职。
随即章越赠了吕惠卿一副字,命人送至太原。
上书‘成事不说,遂事不谏’。
落款上写着‘章越赠吾兄吉甫’。
数日后吕嘉问回朝出任工部尚书。
吕嘉问与吕公著有隙。当初叛出吕家门墙投靠王安石,被吕公著列为‘家贼’。
章越其实知道此事另有隐情,世家之事不可将鸡蛋放一个篮子。他章家不也是如此。
让吕嘉问回朝既是对付吕公著,同时也是留一个底线。
没错,吕公著是君子,还是章越姻亲,如今却是章越政敌。
但朝堂上斗争这事从不管你是不是君子小人,到底是不是姻亲。
……
元祐三年的省试取进士六百零八人。
这是宋朝开科举后取士最多的一年。
经过太学的‘以义取士’后的元祐新臣,逐步进行官场换血,将‘嘉祐熙宁元丰’旧臣全部换上新鲜血液。
章越本打算将权知贡举之职授予苏轼。他看重苏轼,希望他能如嘉祐二年榜时欧阳修知贡举那般,也选出一科千年一遇的人才。
但苏轼则一直反对从熙宁一直以来的经义取士,而是坚持以文章诗词取士。
章越知道苏轼始终反感‘经义取士’之物,认为王安石搞出这一套来简直是祸国殃民。苏轼当年就对章越说过,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实源出于王氏。
王氏之文未必不善,而患在好使人同己。
苏轼的话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章越感觉好像唐宋八大家后,文学水平确实下降了一个档次。这方面似乎明清以程朱理学取士的八股文,要背不少的锅。
苏轼坚决向章越反对,并表示若不改作文章取士,他便不出任这一次的知贡举。
苏轼认为章越会如以往那般向他妥协。
哪知这一次章越见说服不了苏轼便作罢,决定另选他人。
另一时空历史上这一次科举,苏轼处境却很为难。虽说如苏轼之意以文章取士,但因旧党内部倾轧,朔党和洛党一直攻讦苏轼,所以苏轼连自己的得意门生李廌也不敢录取。
最后导致了李廌一生没有为官。
苏轼既是推辞,而苏辙,程颢则分别兼着礼部尚书和太学祭酒的职务,无法主持科举。
所以章越决定用蔡卞出任权知贡举,这也是为蔡卞以后铺路。
事实上章越选择蔡卞作为替手,陈瓘,曾布皆颇有异议,甚至连亲兄弟蔡京也不支持。
蔡京想单干,独挑大梁。而对于蔡京,章越就是没办法不喜欢这个人。
而这一次省试所取六百零八人中,太学出身或地方州县出身的学子则有三百八十八名,这人数远远胜过章越当年科举时,也胜过熙宁元丰任何一个时期。
明朝的‘科举必由学校’也是如此。
汉唐朝廷皆倚重士族,故有东晋时王与马共天下之语。
而宋起开始逐步纳入寒门进入统治阶级。
而到了明清时,贫民初步进入流动。
明清科举很少有‘在野’的读书人考取进士。除了官学,章越也支持民间办学,以书院的形式考取,当然书院必须先经过朝廷的认可。
在过去一年内,因‘考成法’不称职职丢官或致仕的官员达到了一百三十多人,之后再上报尚书省又审一遍,最后才减至七十余人,科举扩招也是需要人来填补所缺。
每逢科举,必有事发生。
元丰八年省试,蔡卞为同知贡举结果因考场着火,差点被罢。当时除了蔡卞,蔡确心腹何正臣是知贡举,那场火被新党怀疑是旧党故意放了的,要倒新党的台。
同样这次省试落榜之人大肆抨击,认为朝廷过于倚重于太学。
这背后也是新党旧党中失意之人在兴风作浪。不过这样不实言论过了一阵就平息了。
省试之后,蔡卞在省试中的出题《论“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也在官场上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这一策论题目,章越是非常明白了。
蔡卞不愧懂得自己心意,恰如其分地言明章越主动收服汉唐旧疆,开拓进取,则促进对内变法之义。
那么法家拂士是何人?
也是一个命题。
省试题目拟定后,冯京首先在天子面前言蔡卞所拟题目不妥,不是章越入朝后调和新人旧人的目的。
而蔡卞则道,法家拂士并非言战国时的法家,而拂士是贤士,并无他意。
但冯京与蔡卞急争,最后不和而去。
而苏轼见冯京走了,也觉得意见没有被章越采纳,于是也自请出外。苏轼除了这次文章取士意见没被章越采纳,同时与程颐也处不好。程颐的洛党一直攻讦苏轼。
甚至章党内部也有人觉得苏轼骤居高位不妥。
你在元丰时到底有啥功劳?只是在司马光要废除免役法时,为新党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
甚至也有些持中之见,认为苏轼与王安石一般,作个翰林学士足矣,以后要出任宰相则有所欠缺。
换句话说翰林学士已是到头了。
面对苏轼的请求,章越没有直接答允,而是趁着一日休沐将苏轼唤至自己府上。
数日后,章越欲与苏轼面谈。明日约定,苏轼今日便早早睡了。
苏轼素好养生,他入睡前,在床上舒展四肢,使其完全放松,若哪不适,便按摩一会。
最后调匀呼吸,心亦静下来,再有哪里不适也不随意动弹。
五更起床后苏轼神清气爽,然后命人梳头数百遍,自己在椅上趟一会,想想自己的事,无论是上朝或居家,苏轼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的。
苏轼有句话,无论如何都要五更前起,五更到日出前那段功夫才是自己的。
日出以后,你整个人和身体都是公家的。
为翰林学士后,朝堂倾轧,公务繁忙,苏轼在椅上趟了这片刻功夫,对他而言乃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之后苏轼动身。
嘉祐时苏洵在宜秋门外购置的宅子这么多年了早已卖掉,如此苏轼在城西新买了宅子,而苏辙出任礼部尚书后,也在城西费了九千贯买了座宅子。
兄弟二人住得极近,平日相互往来,又都是朝堂上显贵,受人尊重,与熙宁时落魄,元丰时朝不保夕,又是另一个滋味了。
苏轼到了章越府上后,章亘亲自迎上前去。苏轼非常喜欢有才俊后辈,对章亘从来当作自家子侄看待。
章亘对苏轼也是以师长,以叔伯看待,同时他与苏迈等关系也很好。
二人边说边聊,章亘抓住机会向苏轼请教。
章亘送苏轼至客厅后便离去后,苏轼到了里间看见章越。
入座后,章越直接向苏轼问道:“子瞻为何乞郡?”
苏轼道:“疾病连年,体力不支,难以应命。”
这话当然是推脱之词,前些天我还听说你西园雅集时喝得酩酊大醉。
章越道:“若是因为朝堂议论,大可不放在心上。”
“子瞻,你这人最要紧的是不肯随时上下。”
苏轼苦笑道:“不是随时上下,我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章越看苏轼,苏轼的眼光犀利,看问题都是一针见血,但他提出的意见,正如他所言永远不合时宜。
旋苏轼又道:“但若我不早去,早晚倾危。”
“丞相,我对功名利禄并不放在心上,当年我与子由在柔远驿,准备制举时,每日所享用为三白,实为味道之极,几乎不信世间有什么山珍海味。”
章越点点头道:“我听过,一撮盐,白萝卜,白米饭,此乃三白饭。”
说完这里章越,苏轼都回忆起昔日三人考制举之事来,章越感慨叹道:“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
“当年我等发奋读书,还不是为了日后能为国家,能为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吗?”
“子瞻不再考虑考虑吗?”
听着章越之语,苏轼由衷道:“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这句话丞相办到了。”
“而我此生唯有对文章之道有所追求,而不适宜为官。”
“想起欧阳文忠将文宗之位托我,我不敢不勉,异日托付他人,望其道不坠。”
章越心知苏轼本就不适合在政治漩涡的中央,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在政治上时常摇摆,因为他们只唯实不唯上。
所以王安石批评苏轼永远只是一事一论,见事不肯从全局上来考量。
章越道:“既是子瞻坚意求去,我也只好用文忠公当年之言答之。凡人材性不一,各有长短。用其所长,事无不举。强其所短,政必不逮。”
看人不要看短处,永远要看长处。
看了长处,天下任何人都可以用,若只看短处,没有一人可以用的。
最后章越道:“一切如子瞻所请。”
章越最后还是答允了他外任的请求。而茫然若失的神情不免在苏轼脸上一晃而过。
“子瞻打算去何处?”
苏轼立即答道:“杭州!以往我为杭州通判时看到西湖甚好,只是淤塞甚重。过去有新党建议效江宁玄武湖般填平。”
“但这杭州若无西湖,如人去眉目,哪称得上杭州。唯有疏通方是真正的便民之道。”
章越点点头道:“疏通西湖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
苏轼闻章越之言当即忘了方才不快,言道:“我当年在杭州为通判时,听得人建言,将岸边的湖面租给民户种植菱角。”
“种菱的地方,必须杂草不生,所以每年可借民户清理一次淤泥,同时还可收取租金,此乃一举两得之道。”
苏轼谈到自己兴趣的地方,眉间喜悦之情溢满言表。
章越见此满是欣然道:“子瞻且去之,过两年我致仕后,定要再去杭州的西湖看一看。”
章越心道,天下没有不散宴席,有人走有人留,执政这条路总是越走越孤单的。
苏轼走后原来程颐正巧入内。
程颐穿着粗布麻衣,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程颐是公认极不好相处的人,为喜欢开人玩笑,与人斗嘴的苏轼明显气场不和。
苏轼看了一眼也没打招呼,用苏轼与门下四学士,六君子的话而言‘吾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
二人见面从没给过好脸色看。
二人扭头而过,程颐入内行礼见过章越后入座。
章越看了一眼程颐,苏轼与程颐两等性子,苏轼嬉笑言谈,若令他不舒服了,定是开个玩笑讥讽回去,这样二人就过去了,日后还能成好朋友。
苏轼与另一个挖苦人的刘攽说了三白饭的事后,刘攽就心生一计请苏轼赴宴吃皛饭。
苏轼没听说过什么皛饭,去了一看宴席上也是盐、萝卜、饭,刘攽笑称:“三白即为皛,这便是皛饭。’”
苏轼当场吃完然后说明天你到我家请你吃毳饭。
刘攽没听过毳饭是什么去苏轼家里赴宴,结果去了半天都没看到什么毳饭。等到饥肠辘辘了,苏轼才告诉他盐也毛(没了),萝卜也毛,饭也毛,称为毳饭。
刘攽听了大笑说,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要报仇。
苏轼听了大笑,当即命人摆上一桌丰盛宴席,刘攽吃得尽兴而归。
如果刘攽敢摆这样一桌饭给程颐,对方肯定是甩门而去。
不过章越很喜欢找程颐来谈论理学,或者是抓整个朝堂上的风向。
如今程颐作为天子讲师,而程颢管着太学,除了天下太学生和天子外,以及西军和三辅军都是以理学治军。
三者都是以程朱理学培养的。
程朱理学确实有独到之处,从唯心的角度而论,佛家和道家的空无肯定是不能作为大部分读书人以后修身的部分,而理学中也有不妥之处,章越是不可能全盘吸收,他必须决定理学以后的走向。
章越道:“程先生昨日在经筵上与天子所讲的理一分殊,本相想再听一听。”
程颐道:“司空容禀。”
“天下之事莫过于理与气,万物一太极也,天下之事莫不以理为性,为体,切不可流于外物。”
理一分殊就涉及到哲学上一个问题,理是一的还是分的。
似程颐一派都人为有个绝对真理,但在不同的事物上会有不同的体现。
另一派则是认为,只有通过对立的两种观点,进行碰撞,才能发现真理,这就是一阴一阳谓之道,这也是辩证法的说法。
王安石经常用阴阳二气来解释问题。
那么到底是绝对真理?相对真理?
章越点点头道:“如先生所言,一加一等于二,这便是理一,到了天下,一只鹅加一只鹅等于两头鹅,一头牛加一头牛等两头牛,这便是理一分殊,天下没有第二个道理。”
“但用于治理国家和百姓,则没有理于一的道理。就好比一件衣裳美丑,一万个人都可能有一万种说法。”
章越言下之意,绝对真理适用于自然科学,比如一加一等于二,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如果一加一一会儿等于二,一会儿等于三。
没有一个绝对真理存在,那么所有的知识科学都将不复存在。
正是因为相信理于一,因此在理论数学和理论物理上,可以从理论中推断出现实中还未发现的东西或者是现实中根本没有的东西,然后才去发现他,去创造他。
就好比我们通过一加一等于二,就能知道一加二等于三。
所以朱熹根据理于一,推断出似现实中还未有夫妻时,但这道理就已经有夫妻关系的存在了,就是这个意思(理在气先)。
理于一,如果你不认同一加一不等于二,那么绝对是你错了,不是道理错了。
但是人文科学不行。
人文科学更近似于通过相对真理,而逐渐得到绝对真理的过程。
就拿儒家所言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家一直到程颐等人都认为这是万世不易的道理,这是理于一。
理于一是根本,是一切伦常的基础,大厦的基石,你是不能质疑的。
但是这句话放到现在呢?
且不说君为臣纲。
且拿父为子纲而言,一代更比一代强,人家凭什么要听你的。
夫为妻纲更是笑话,遍目所见妻管严比比皆是,你拿这话放到网上立马遭捶。
所以拿朱熹说的那句现实中还未有夫妻时,就存在夫为妻纲的道理,这句话放在人文科学里不对的。
当一个事物出现或发现后,我们再研究他的道理,也是可以的。
而不是面对新生事物的恐惧。
章越对程颐道:“在这点上,我甚认同于张子厚(张载)的一物两体说法!
程颐立即反唇相讥道:“敢问丞相,一物两体之意是理于一,还是理于二。”
章越闻言大笑。
程颐这话在问章越这句一物两体是不是绝对真理,如果不是绝对真理,那么正反的地方在哪里。
就好比有人问你辩证法辩证的地方在哪里,如果辩证法存在辩证的地方,那么这句话就有不对的地方。
章越笑道:“伊川先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如张子厚先生所言,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正如人有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一般。”
“一不离二也,有一必有二,二本于一,合二求一,而后知一在二中。正如这个道理本身,也未必是对的,日后必将有超越的一日。”
“万物皆只有一个天理。”
程颐闻言争道。
此事他与张载争论多次。
虽说张载与程颐后世都归入理学的范畴。
但张载的理于二与程颐的理于一,二者是截然不同的。甚至程颐与程颢的理念也不同,后来将程颐学问发扬光大的是朱熹。
而气学后来由王夫之等发扬光大。
章越与程颐又聊了会然后道:“明道先生贵体欠安,太学祭酒之事,我打算以吕与叔(吕大临)为之。”
吕大临原先是张载弟子,后又拜于程颐门下,学兼洛学和气学的范畴。
章越决定将洛学与关学糅合。
让吕大临接替程颢出任太学祭酒。
……
最后苏轼任杭州知州,吕大临接替病重的程颢出任太学祭酒。
一个月后程颢去世。
程颢去世前,章越曾去看望。
程颢抓住章越的手道:“只革去害民的法令,熙宁之法必将有利于国家。”
“丞相,要以嘉祐元丰之法兼而为之。”
苏轼冯京之后身边的人一一离去,不少人言章越卸磨杀驴,权位未巩固时,新党旧党天下人无一不是他朋友,而权力稳健后,便露出本性了,开始排除异己了。
先是蔡确,如今则是冯京,苏轼,一个个大臣就这么离开了朝堂。
章越执政至今,朝野的批评声从未中断过。
三月十日,天子御集英殿面试礼部奏名进士。
而殿试中,所取者有章援(章惇第四子)吕益柔,范致虚数人。已取为国子元的章丞取得殿试第三名榜眼。
章丞被朝廷授予崇政殿说书之职。朝臣们言章越心疼幼子,不肯其外放为官。
……
漠北草原。
暴雪。
漆黑的夜幕下,无数黑影伏在及膝深的积雪中。他们的羊皮袄上结满了冰碴,脚下简陋的毛毡靴早已冻透。
他们是克烈部、蔑儿乞部的牧民战士。
辽军巡逻铁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雪地上火把的微光映出他们厚重的铁甲。这是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斡特剌的五万精锐皮室军。
他们深入漠北草原内部,寻觅克烈部主力决战。
辽军巡逻铁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这正是耶律斡特剌赖以横行漠南的核心力量,大辽最负盛名的皮室军。
牧民们对皮室军投以愤怒的目光。
从去年起辽国对阻卜各部强行摊派了令人窒息的“皮张税”和“马捐”,甚至强征克烈部万张貂皮和牛皮,牧民们辛苦所得被剥夺殆尽,妻儿啼饥号寒。
突然一声凄厉的骨笛撕裂风声!
“腾格里!”
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雪崩般爆发!
震吼声中,披着羊皮袄、脚踏毛毡靴的牧民从雪坑跃起!他们手中简陋的骨箭密如飞蝗射向辽军马腹,身披锁子甲的辽骑猝不及防,战马惊嘶着栽进雪堆。
马蹄陷落处,埋伏的克烈部勇士暴起挥刀,直劈马腿!血雾喷涌,辽军骑兵队伍瞬间大乱。
“轰!轰!”
辽军牛角号仓促响起,骑兵试图列阵冲锋,却撞上更恐怖的景象。
蔑儿乞部的赤膊力士抡着狼牙棒砸向马头!
骨裂声中战马哀鸣仆倒,披轻甲的草原骑手如从侧翼切入,弯刀割开辽兵身躯。
风雪中传来磨古斯的吼声:“夺回辽狗抢走的牛羊!用契丹人的血洗刷当年的耻辱!”
惨烈的大溃败开始了!被彻底击溃的辽军被牧民联军像驱赶牛羊一样,逼迫着逃向宽阔却已然冰封的斡难河。
慌不择路的溃兵和战马踏上看似坚实的冰面,冰层已在马蹄下碎裂!
“咔嚓!咔嚓嚓——”令人心胆俱裂的冰裂声此起彼伏!辽兵们带着绝望的惨嚎坠入刺骨的冰水中。
挣扎仅仅持续了数息,沉重的铠甲便拖着他们沉向河底。
落水者惨叫未绝,蒙古部射手已张弓搭于马背,他们点燃了蘸满油脂的火箭,瞄准了河中挣扎的辽兵尸体和浮冰。
嗖!嗖!嗖!
火箭如流星般坠入冰河裂缝!
冰层与尸体上的油脂猛烈燃烧!冲天而起的熊熊烈焰燃起,将整个斡难河面映照得如同白昼!
同时也映亮河畔那面猎猎飞扬的黑鹰旗。
暴雪渐息,朝阳照在堆积如山的辽军尸骸上。
磨古斯高大伟岸的身影矗立在尸山之上,他高擎染血的苏鲁锭长矛,踏过断裂的契丹的盾牌。
他身后是汇集的克烈、蔑儿乞诸部,他们响应黑鹰大纛号召的联军战士,牧民皮袄浸透血冰,眼中流露出杀伐之气。
数日之后。
“看!契丹的上京!”
东面地平线上,辽国上京临潢府的箭楼轮廓在晨雾中隐现。
十万蒙古骑兵沉默地勒马于此,无边无际。
磨古斯将长矛狠狠插入冻土,各部首领的弯刀同时出鞘——
“马鞭所指处,皆是长生天赐予勇士的!”
……
磨古斯围攻辽国上京数日不克,辽军援军抵至,磨古斯率军撤至漠北。
沉重打击了辽国的威信。
与此同时,漠北阻卜进攻上京城之事,亦令女真与五国部蠢蠢欲动。
见磨古斯进攻上京,塔塔尔部和敌烈部亦响应了磨古斯的号召,这场波及辽国的阻卜各部大起义,比历史上提前了数年,正以惊人速度席卷而来。
而此刻正在辽宋之间观望拔思巴部和汪古部,忽得消息,熙河路经略使王厚奉章越之命率两万大军从瓜洲北上与之会盟。
会盟有两个意义,我可以从此出兵向你进攻,也可以出兵支援你。
拔思巴部和汪古部首领各自率兵会盟,除了封号如故外,同时还赏赐了兵甲财物,而对方则奉上牛羊战马。
同时拔思巴部和汪古部也非常懂规矩地向王厚进献了一名各自部族的美人。
辽国正忙着扑灭漠北阻卜的叛乱,对于会盟之事无暇顾及,但王厚会盟之事却是深深地震动了党项。
原来拔思巴部和汪古部所部的位置,就在党项的克夷门以北,挨着北都定州不远。
党项忙碌了半天,李秉常冒着国内部族首领们的反对迁都定州后,发觉居然将自己送到了大宋新晋盟友拔思巴部和汪古部的嘴边。
现在定州也不安全了。
李秉常恼怒拔思巴部倒向大宋,当即率十万兵马攻伐拔思巴部,打了一场得不偿失的胜利。
此战之前李秉常便在部族的反对中进兵,回朝后便有人拥立耶律仙之子发动叛乱,幸亏有人告密这才平定。
李秉常诛灭了发动叛乱者,杀了两千余人。
而仁多保忠等人大臣则进言迁都数年众人一直抱怨定州条件艰苦,生活不便,请李秉常重新将宫室从定州迁回中兴府,也就是原来的兴庆府。
李秉常无奈下只好答允。
……
武英殿上。
新任崇政殿说书的章丞正恭敬地伺立一旁,看着父亲章越,吕公著等宰相与少年天子谈论军国大事。
“依几位卿家卿看,若此刻灭了党项需得多少人马?”
天子目光烁烁。
Ps:明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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