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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說道︰“先說這農稅,太祖爺出身民間,定得賦稅極低,國朝初年耕地八億五千萬畝,田賦三千二百萬石,田賦不足畝產的三十分之一。
www.biquge001.com張居正在世時清查天下田畝,國朝耕地是十一億畝,田賦二千六百萬石,不足畝產的五十分之一,即便朕加了兩三百萬兩遼餉,給百姓的負擔也不重。那麼朕問問你,為何土地增加了,田賦卻少了,田賦比例減少了,為何百姓反而更加困苦?而朝廷農稅從未能收全,天災時還要賑濟減免,就算有物價抬高,糧食減收,可放之全國則並不明顯,朕記得先皇時一個賦稅繳納最好的知縣完成了十分之八,全國三百四十個縣欠朝廷賦稅十之有五,每年不能收繳的田賦高達二百萬兩,那這少了的一大塊田賦去了哪里?”
瞧著兒子陷入迷茫而沉思,萬歷也不理他,自顧自的往前走,朱由校兄弟拉拉父王的衣袖,才清醒過來,忙趕了上去。
萬歷點頭接著問道︰“朕召他進京,他路過南京、到達北京,可曾主動招惹了文人士子和朝廷大員?”
萬歷問道︰“朕問問你,滿朝官員都說沈重是奸佞,你既然認可朝臣的公心,倒是給朕講講這沈重做了什麼奸佞的事情。”
萬歷不置可否地繼續問道︰“朕不听你那些師傅的話,朕要听听你自己心中看法,如實奏來。”
朱常洛戰戰兢兢地當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總是擔心觸怒天子而被廢掉,因此養成萬事不開口,開口必轉述師傅話的謹慎性子,總是給自己留幾分余地。從前萬歷也懶得問他,不想今日竟是追問自己的意見,不由有些緊張,想了想才說道︰“如此故事人物,如此別致的戲曲,如此動人的詞曲,可見那沈東海是個有才氣的。”
萬歷笑了,說道︰“不錯,還能不受他人影響,有客觀的見解。那他既然沒有奸佞之行,可是奸佞。”
朱常洛抬眼瞧了萬歷一眼,低頭回道︰“是對父皇召對白身之人不贊同”
萬歷也不生氣,只是嗔怪沈重,想要折騰這小子的心思就有些止不住了。這時,孫隆派來傳遞柏林寺消息的小太監,一波一波地跑來,將柏林寺外的一幕幕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天子御前,當然也沒有拉下孫隆公公精彩粗魯準確的點評,尤其是諸如“高雅與美女”、“君子就是找死”之類的昏話。萬歷越听越有興趣,最後竟是瞧著記錄的紙頁哈哈大笑起來,忽然回頭瞧見太子朱常洛和兩位皇孫都好奇而畏懼地看著自己,不由心中一動。
萬歷笑道︰“那小子的本事大著呢,朕瞧得清楚。如今朕就和你用這法子量一量朝臣之心,如何?”
良久,朱常洛父子看完,一齊起身欲回稟,萬歷瞧見卻是擺擺手,起身道︰“看了一天的戲,實在是坐乏了,你們陪我走走吧。”朱常洛忙點頭答應,上前扶了萬歷,王皇後等後妃見了也要起身,萬歷擺擺手說︰“你們不用動,接著看戲,讓崔文升伺候著就行了,朕和太子、皇孫去散散心。”于是朱常洛扶著萬歷,朱由校和朱由檢一旁跟著,崔文升領著幾個宦官宮女後面伺候著,一行人離開了熱鬧的戲園子,奔御花園去了。
萬歷冷笑一聲︰“這是今天給你上得第一課,朕是天子,心中只有社稷只有萬民,那些大臣,包括那個沈重,都不在朕的心里,朕只是要告訴你,嘴上喊得漂亮的人未必是表里如一、忠正耿直的海剛峰。”
見朱常洛搖搖頭,萬歷接著問道︰“那朝臣說他是奸佞,就是朝臣冤枉人了?你因何支持朝臣冤枉別人?”
萬歷繼續說道︰“再說這海商貿易稅,國朝多少人因從事海外貿易而富可敵國,國朝卻從未收過他們的賦稅。萬歷二十七年朕命市舶司強制收稅,你可知道朕收了多少,嘿嘿,寧波府漁船稅四千兩,海商稅六千兩,台州府漁船稅兩千三百兩,溫州府漁船稅四千兩,海商稅八百兩。他們一個海商年收入就在數萬兩乃至數百萬兩,卻在宦官逼迫下浙江一省才總共收了不到兩萬兩白銀!”
萬歷接著冷笑道︰“江南一個知州,不理朕的旨意,居然為了清名,弄個商稅箱子放在府衙外,任人自交,一年給朕收了十二兩白銀,真是愛民如子啊。那些開礦的、賣茶的、賣酒的、尤其是揚州的鹽商,和朝中勛貴、文官大員勾結,自己富得流油,卻給朝廷上交十二萬兩,朕派宦官督辦,才收到五十萬兩,就罵聲一片。沈重書里所提的山西晉商和陝西軍商,朕不看還不知道,派人一查嚇一跳,他們竟敢瞞著朝廷和蒙古韃子交易往來,甚至不惜資敵換取富貴,每年利潤高達數百萬兩白銀。”
朱常洛見父皇少有的親近,不由心中一熱,眼圈有些發紅,不過瞧著父皇正溫和得注視著自己,忙整理心情,恭敬答道︰“兒臣的老師講,此書乃是娼妓之子所著,其文中盡是男女淫邪壞禮教大防之狂悖之言,又以寧榮暗指我大明日落西山,當列為禁書方可。”
朱常洛不敢應聲,低頭不語。
萬歷大笑道︰“拋開了大統的顧慮,吾兒倒是清楚了。是去楊鎬,換熊廷弼,不是遼東軍餉,是朕的內帑,或者說不是朕的內帑,而是反對因遼東加餉,尤其是江南的商稅、山西陝西的邊稅、海商的貿易稅、全國鹽鐵茶礦稅。你既然看過沈重的紅樓夢,里面都對這些情況有所描述,當不陌生,這也是他們恨沈重的原因之一。你先說說對這幾種稅如何認識?”
朱常洛回道︰“一是楊鎬遼東經略的位子,二是遼東軍餉。”
萬歷點點頭,說道︰“朕不在了,你就是天子,天子用人須先觀人,而觀人就是觀心,如何觀心,當先觀行。你如今看明白了他們的行,就可以再看他們的心。”
朱常洛答道︰“會回父皇,沒有。”
沈重正在內院與翠兒廝混,哪里知道自己煽動的歷史小翅膀,將萬歷四十八年才得賜封皇太孫朱由校的事件提前了一年,而自己也再一次被萬歷皇帝摧殘,扔進了後世臭名昭著的大明朝堂。
朱常洛听了大喜,忙拉著朱由校、朱由檢跪下磕頭謝恩。
萬歷點頭說道︰“就是說其實是對著朕來的。他們是朝中大臣,又以儒家道學為本,不循著正道向朕直諫,卻去難為無辜少年好惡心朕,就算是為了國事,這手段可是正人君子之行,可是忠正賢良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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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早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听見萬歷垂詢,便急忙回道︰“啟稟父皇,兒臣覺得這個叫沈重的少年,不合君子之道,行事有些極端,不給人留余地。而且其心性不純,竟然將聖人之言、歷代天子、朝廷律法、百姓民心皆視為攻擊別人的工具,可見在其心里,根本無視道德律法和上下尊卑,不是可堪大用之人。”
朱常洛嚇得額頭冒汗,不敢爭辯,低頭說道︰“兒臣惶恐,可是奏對不合父皇心意,請父皇教訓。”
朱常洛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道︰“除了在南京和北京兩次針對文人士子,尚無奸佞之行。”
朱常洛心里安穩,膽子就大了些,不再是害怕得罪朝臣而不敢否定他們,便說道︰“有這個心思,但更多還是遼東的大局。”
朱常洛沉思半晌,艱難地搖了搖頭,卻是不答。
萬歷冷聲譏諷道︰“難得你還能看出他們手段一樣,還算不得糊涂。”
朱常洛俯身領旨,卻听萬歷又說道︰“如今兩位皇孫也大了,朕就下旨封朱由校為皇太孫,命沈重為皇太孫伴讀,出閣讀書,明兒就讓沈重以伴讀身份參與遼東攻守之策的廷議,等閑了朕剛才所說的朝廷賦稅的根底你也不妨听听沈重的見解,你看如何?”
恢弘的布景、上百的角色、唯美的音樂、男女的愛戀、人世間的浮沉興衰、萬千遺憾的結局,四百年間多少藝術大家的積澱與靈光閃現,一經出現就虜獲了人心。滿宮的後妃、有執事地位的宮女、太監,永遠難以從這種震撼中走出來,從這一刻起,他們成為沈重的死忠粉絲,再難改變。
笑罷忽然心中一動,對著朱常洛說道︰“明日朝中定策遼東,你也帶著皇孫代朕去听听吧。”
朱常洛低頭回道︰“父皇恕罪,兒臣的師傅只說天子不應與百姓爭利,沒有說過這些賦稅的詳情。”
朱常洛回道︰“若不問他們目的是否正確,手段確實有些不純,和嘴里說得不一樣。”
朱常洛多年被大儒教導,所學所想已是定型,可此時听得父皇用心教導,得曉實情,不由心亂如麻,一時不能回答。
朱常洛俯首稱是,
朱常洛不能答。
萬歷听了冷笑道︰“這是說朕的不是了。他們都說朕視財如命,揮霍無比,明兒讓崔文升領你去看看朕的內庫和賬目,瞧瞧朕糟蹋了多少銀子,朕讓宦官收得銀子又用在了哪里。”
朱常洛偷偷瞥了一眼萬歷,說道︰“手段一般,只是朝臣乃是為公,沈重乃是為私。”
自己雖是不喜這個兒子,想要福王繼位,卻終究沒有扭過祖宗成法和大臣的一致抵抗,如今自己身體日漸衰老,這天下終究有一天還是這個兒子的。想到先皇繼位的艱難,自己登基後被權相壓制的十年,以及此後與朝臣爭斗的三十年,不由心中煩亂,便對太子第一次看重起來,溫和地說道︰“太子可看過此書,對這書和這戲有何看法?”
朱常洛第一次听到父皇談及讓自己繼位,不由十分興奮和惶恐,心里七上八下亂個不停。
萬歷橫了朱常洛一眼,說道︰“哦,你是這麼看得,倒是有些和那沈重一樣,誅人誅心了。那你說,這朝堂百官,動不動就用聖人大義和百姓民心來壓制朕,和沈重的手法可有不同?”
王皇後、鄭貴妃、劉昭妃、周端妃、順妃,還有李德嬪以下眾位嬪妃,擠在一起哭天抹淚,時而悲嘆,時而點評,時而爭吵,如春秋戰國一般,縱橫聯絡,分分合合,一會兒遠交近攻,一會兒攻守同盟,一會兒拆分組合,一會兒又一同拍掌大笑,嘴里再不是宮廷內斗,而是滿場的寶玉和金陵十二釵,吵得萬歷皇帝皺眉苦笑,卻不肯離去,感受著如同家人般的溫馨。
萬歷便說道︰“千頭萬緒不好理,就先以沈重之事開個頭,朕先問你,他在山野著書掙錢,就算在書中影射了遼東戰事,可是大惡之人?”
萬歷瞅瞅跟上來的朱常洛,問道︰“朕剛才學了沈重的法子,來質問你,你可學得了。”
萬歷面色肅然,對著朱常洛狠狠說道︰“賦稅被他們拿走了大頭,他們卻一個個道貌岸然、為民請命,今天免稅,明天賑濟,後天逼朕收回礦監,不讓朕與江南百姓爭利,逼朕將內帑還戶部。你信不信,若是如了他們的願,朝廷連現在的賦稅都保證不了,朕如何評定內亂,遠征朝鮮,掃滅遼東,朕的內帑大半都給了邊軍發餉,若是連這個都沒了,大明朝如何能安?”
萬歷繼續問道︰“他們刁難沈重,是僅僅因為朕拋開朝臣不問,而問于草民嗎?”
萬歷听了哈哈大笑,說道︰“孺子可教也。”
一邊的王皇後和鄭貴妃她們,早已命沈家班又開始了第二遍的演出,都靜靜地出神看著戲。萬歷今天似乎極有耐性,喝茶看戲,也不催促太子父子,不時還跟著詞曲節奏打著拍子,很是自得其樂。
朱常洛點頭說道︰“學得了,父皇所問一句接著一句,最終直指本心,使兒臣終不能答,卻是了不起的方法。”
萬歷點頭道︰“什麼大局,說說。”
朱由校卻道︰“皇爺爺剛才說得什麼賦稅商稅的,孫兒听不明白,不過他們找上門去欺負沈重,說人家不是百姓,卻說不出道理;說人家低賤,卻違了亞聖的話;尤其是侮辱人家母親是娼妓,身份低賤,可沈重說得對,若不是他們能為皇爺爺治理好天下,誰會賣兒賣女,他們還自予風流,去青樓鬼混,還說人家低賤,真是偽君子和小人,那沈重罵得實在爽快。”
萬歷搖搖頭,嘆道︰“不是問你這個,是問你從這書中看出了什麼沒有?”
皇宮內院,紅樓大戲落下了帷幕,收取哭聲一片。如同當初在沈家園林江畔初演一樣,以大明朝這個時代的娛樂文化水平,對這種劃時代的藝術沖擊,沒有絲毫地抵抗力。
萬歷看了他一眼,問道︰“說說你的體會。”
朱常洛低頭雙手接了過來,展開一頁一頁細細看著,看完一頁就傳給身邊的朱由校和朱由檢。
萬歷哼了一聲,又將手里的記錄遞給了太子,說道︰“剛才你們父子三人都在一旁听到了柏林寺爭端,再瞧瞧這些記錄,給朕說說你們的體會。”
萬歷忽然瞅見一向不和的王皇後和鄭貴妃竟然聯合起來,為寶玉適合黛玉還是寶釵的爭端與一眾嬪妃激情辯論,嘴角不由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竟是全神貫注听得津津有味,偶爾忍不住插了一嘴,就被後妃們不耐煩地鄙夷著頂了回去,把往日尊著怕著搶著的天子甩在了一邊。
萬歷停下腳步,注視著朱常洛,問道︰“那為何朝臣要難為他,文人士子要羞辱他?用心用實講來。”
朱常洛緊張道︰“兒臣愚鈍,平日里只是跟師傅學習聖人之學,閑時才看看消遣時日。《紅樓夢》此書原是粗看了一邊,只覺好看倒未曾多想,後來師傅對此書極為不滿,就再沒有看過,因此不曾看出什麼,請父皇教誨。”
萬歷推開了朱常洛,信手領著眾人漫步在御花園的苑池,一邊隨意地看著風景,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說說吧,你們有何心得。”
朱常洛回道︰“回父皇,沒有。”
見朱常洛瞠目不能答,萬歷哈哈大笑︰“沈小子這邏輯推理之法實是一等的學問,卻被他用來與人吵架,真是白玉蒙塵啊。”說罷一路笑著前出幾步走著,朱常洛等人趕忙跟上。
萬歷吐了口氣,平復了情緒,說道︰“他們說沈重乃是小人、奸佞,太子和皇孫此時有何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