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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隨著一聲響亮的叫好聲,高昌特使歡信從一片樹叢中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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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伊塔跳舞,”歡信邊說邊走近她,“這沖這個,這一趟也值了!就算是死在路上也不遺憾。”
伊塔停了下來,徑直朝山坡上走了上去。歡信的到來使她有一些掃興,自打玄奘跟她說了這位高昌國御史大人想出的高招後,伊塔就對這個總喜歡向她獻殷勤的家伙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抵觸情緒。
歡信似乎並不在意伊塔的態度,也跟在她的身後上了山坡。
“真是舞神吶!”他邊走邊討好地說道,“伊塔,你若是到了龜茲,定會迷倒半個城市的男人!”
“是嗎?”伊塔頭也不回地說道,“我還以為,我的舞蹈,能迷倒整個城市的男人呢,原來只是半個,太遺憾了。”
听了這話,歡信不禁一呆。
伊塔不再理他,只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氈衣穿上,然後走到師父身邊坐了下來。
順著玄奘的目光,她看到了水潭中正分成兩隊打水仗的手力和沙彌們。
這幫小子,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吧?
“你瞧他們,”歡信一屁股坐到伊塔的身邊,然後指著水潭,興高采烈地說道,“像不像一鍋餃子?對了伊塔,你吃過餃子嗎?那可是中原最有名的食物,過年才能吃到呢。”
伊塔搖了搖頭,見特使大人坐到自己身邊,不由自主地往師父那邊挪了挪。
“以後你要是有機會到高昌,我就帶你去吃,”歡信一面說著,一面完全不在意似地又往伊塔身邊挪著,“你看,那個道緣小師父白白胖胖,多像白面兒餃子?道誠是玉米面兒餃子,索戈是高梁面兒餃子,赤朗是雜糧面兒餃子……”
說到這里,他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玄奘皺了皺眉頭,自從認識歡信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听這位御史大人展示幽默,只可惜,他不是太喜歡這個比喻。
更為重要的是,歡信現在這個樣子,顯得特別造作和不自然,都有點不像他了。
唉,都說女人是魔,可以徹底地改變一個男人,真是這樣嗎?
伊塔為躲避歡信,再次往玄奘這邊挪了挪,已經快要挪到師父身上了,玄奘趕緊站起身來︰“天不早了,我們該上路了。”
說罷,他不再看這兩位,而是徑直朝山坡下那個水潭走去。
听到法師的呼喚,眾人意猶未盡地上了岸,道信一邊穿衣服,一邊忍不住呼出一口長氣,道︰“昨天又是雨又是雪的,我還以為冬天提前降臨了呢。心里還在想,這下可慘了,這麼長的冬天,可怎麼走啊?想不到今天,天氣又好了起來。”
“這便是做一個行者的樂趣啊,”玄奘微微一笑,道,“當你抱怨路上有那麼多的考驗時,有沒有想過,如果通過了考驗,會迎來一片多麼廣闊的天空!”
“師父說的是!”幾個小沙彌都在點頭,手力們也在點頭。
玄奘又想起了在高昌的經歷,其實,這番話也是他對自己說的。
夜色迅速降臨,大家找了個背風地安營扎寨,大、中、小三頂帳篷圍成品字形,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兩堆篝火,以驅走夜晚的寒涼。手力們將一路之上收集的馬糞投入火中,火苗便燃燒得格外旺盛。
眾人分成兩堆,圍坐在篝火旁,天南海北地瞎扯。
“大師兄,你是中原人,可知道中原的故事嗎?”道通問道。
“知道得不多,”道誠老老實實地說道,“我不是在中原長大的。”
道通托著下巴道︰“以前在家里,阿爹阿媽給我講過好多中原的故事。”
“中原的故事?我也听過的!”道緣搶著說道。
“你听過什麼?”道通不相信地問。
“我听過女媧補天,”道緣得意地說道,“小時候,我阿媽給我講的。說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漏了一個大洞,女媧娘娘煉了好多漂亮石頭,把那個洞給補上了。”
“那是五彩石。”道誠笑著說。
“五彩石?那是什麼石頭?”道緣驚訝地問,“它既然能補天,一定比寶石還貴重吧?”
“那當然了,”玄奘笑道,“地上的石頭再貴重,也還是被叫做石頭;而天上的石頭,叫星星。”
另一邊,幾個手力正熱烈地討論著他們到過或听過的地方——
“龜茲那邊有個跋祿迦國,”普巴爾說道,“傳說那里有一種酒,喝了它可以讓人忘記從前,是真的嗎?”
“你說的那是孟婆湯吧?”安歸道,“我們漢人有一個傳說,就是說陰間有一座奈何橋,奈何橋上有一個孟婆,她整天在那兒熬一種湯。每一個死去的人都必須從她身邊經過,喝一碗孟婆湯,就會忘記從前的事,這樣也才能夠重新投胎。”
“那要是我不想喝呢?”赤朗湊過來問。
“不想喝就過不了奈何橋,就不能再次投胎。”
“投胎又有什麼好的?”道信扭頭插言道,“還不是再入輪回?”
“問題是你做鬼不也在輪回之中嗎?”安歸說。
“那我也覺得,還是做鬼好。”普巴爾道。
“為什麼?”安歸鄂然問道。
“因為做鬼不用喝孟婆湯,還能記得從前的事,還能知道自己是誰。”
“那你知道你是誰?”道信突然問道。
……
這邊,索戈開始給道緣、道通兩個小沙彌講著他在龜茲听到的故事——
“凌山腳下有一幫突厥雜種,”他說,“這些人打仗二五眼,搶劫起過路行人來卻比誰都凶狠!他們吃了敗仗,就結成一幫,專以搶劫為生。你要是不幸被搶到了,又沒錢贖身,就會被他們當作牲畜一樣屠殺或販賣。”
“這個我知道!”赤朗又把腦袋湊到這邊來,神秘兮兮地說道,“听說,那些人最厲害的,是他們從天竺學來的一種妖法和咒語,念動咒語施行妖法時,能夠呼風喚雨,頃刻間天昏地暗,就連近在咫尺的人也無法彼此看見。”
赤朗說到這里,竟是眉飛色舞,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你見過嗎?”道通頗感興趣地問道。
“瞧你這小師父說的!”赤朗不高興地說道,“我如果見過的話,還能站在這里說話嗎?”
道緣托著腮,有些發愁地說道︰“我們正好要往凌山那邊去,要是路上不小心踫著了這幫歹人,把我們劫了去,那可怎麼辦呢?”
玄奘看著這小沙彌煩惱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
索戈也笑道︰“小師父怎麼膽子這麼小?這一片地區大著呢,哪那麼容易就踫上他們?”
“那萬一踫上了呢?”道緣說,“哎呀,他們會妖術,又會呼風喚雨,恐怕,恐怕連大師兄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吧?”
說到這里,眼中竟是驚恐萬分。
道誠走過來,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爆栗,笑罵道︰“你這個小鬼頭!怎麼就知道大師兄打不過他們?趕緊給我睡覺去!莫在這里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可是我睡不著,”道緣摸著腦袋,愁眉苦臉地說道,“我害怕……”
旁邊幾個手力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真是個膽小鬼!”
道緣又是生氣又是緊張,小臉繃得緊緊的。
“你們想不想听故事?”這時玄奘突然說道,“我剛好想起了一個小沙彌的故事。”
“想听想听!”道通搶著說道。道緣也忘了害怕,和手力們一起圍了過去。
玄奘望著火堆旁的枯葉,徐徐地講述著——
從前,有一座寺院,寺院里有一個小沙彌,他每天早晨的功課,就是在施主來上香前將院子里的落葉清掃干淨。
一大早就得起床掃落葉,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一件苦差事。尤其是在深秋之際,每一次起風的時候,樹葉總是隨風飛舞,落得滿院都是。這個小沙彌每天早上都需要花費許多時間,才能將這些樹葉清掃完。他為此頭痛不已,一直想要找個好辦法讓自己輕松一些。
後來,有個師兄對他說︰“你在明天掃地之前先用力搖樹,把落葉統統搖下來,後天就可以不用掃落葉了。”
小沙彌一听,對呀!他懊悔自己沒有早一點想到這個好辦法,于是隔天起了個大早,使勁猛搖樹,這樣他就可以把今天跟明天的落葉一次性掃干淨了。
這一整天小沙彌都非常開心。可是到了第二天,當小沙彌興致勃勃地到院子里一看,不禁傻眼了,院子里如往日一樣落葉滿地。
老和尚走了過來,對小沙彌說︰“傻孩子,無論你今天怎麼用力,明天的落葉還是會飄下來。”
故事講完了,火堆邊一片寂靜。
玄奘望著幾個小沙彌,問道︰“你們听了這個故事,想到了什麼?”
“我知道,師父!”道通搶著說。
“你知道什麼?”玄奘笑問道。
“我知道世上有很多事是無法提前的,”道通說,“唯有認真地活在當下,才是最真實的人生態度。”
“說得好!”玄奘贊許地說道,“你真是個有慧根的孩子。”
“我也知道,”道緣說,“不要為明天的煩惱而煩惱……”
說到這里,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繞了。
“師父,你听……听明白了沒有?”他有些不自信地問。
眾人看著這小沙彌的憨相,都不禁笑了起來。
“師父听明白了,”玄奘笑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喜歡預支明天的煩惱,想要早一步解決掉明天的煩惱。殊不知,明天如果有煩惱,今天是無法解決的。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功課要做,努力做好今天的功課再說吧!”
道緣用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師父。我不再為明天的事煩惱了。”
“對了,這才是有悟性的師弟呢。”道誠在一旁笑道,順手摸了摸他圓溜溜的腦袋。
這時,玄奘突然感受到有兩道熾熱的目光朝他射了過來,他知道這是伊塔,心中微微一動。
我為伊塔的事情煩惱,豈非也是在預支明天的煩惱?
“天不早了,”他站起身來,“大家都去睡吧。誰要是還為明天那些並未到來的事情煩惱,睡不著的話,那就是那個搖落葉的小沙彌了。”
幾個小沙彌都笑了起來。
由于行李衣物已在白天曬干,因此每個人都將自己包裹得厚厚的暖暖的,躺進了帳篷里,一夜酣睡無夢。
又一個黎明到來時,一夜好睡的人們精神百倍地收拾著行李,吃好早飯便出發了,陽光從山谷里照進來,將山坡照得更加色彩斑斕。
“快看!那是什麼?”道通突然指著前面一棵樹,問道。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卻發現樹枝上竟掛著一副有些殘破的馬鞍。道誠跑上前,取了下來,拿到玄奘面前。
“師父,這好像是我們的。”
“不錯,”玄奘翻看著這個馬鞍,“高昌王贈送的馬鞍上都有這種絲帶。定是前天晚上那陣風把它吹過來的。”
道緣瞪起了眼楮,夸張地說道︰“佛祖啊,我們至少走出了五十里,想不到那陣風那麼厲害,把一副馬鞍刮了這麼遠!”
道誠笑道︰“若不是被這樹枝掛住,只怕吹得更遠呢。”
“那我們再往前走,說不定還能撿到丟的東西呢。”道緣樂觀地說道。
今天的陽光比昨天更好,他們已經踏進了那片沙磧,人們說說笑笑,心情極為放松。
然而兩天之後,他們就都笑不出來了。
在那條小溪里準備的淡水已經快用光了,他們居然還在這片沙磧中轉悠。頭頂上的太陽越來越烈,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炎炎夏日。
“不會吧?”赤朗擦著額上的汗,小聲說道,“那個小城里的人不是說,這是片小沙磧嗎?咱們走了這麼久,怎麼還沒走出去?”
“那還用說?”道信邊走邊道,“準是那些人看咱們是外鄉人,故意蒙咱們呢。”
“道信,”玄奘回頭道,“出家人,不要總是沒來由地懷疑別人。”
“是,師父。”道信趕緊閉了嘴。
這時,帕拉木昆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使勁地抽著鼻子。
“怎麼了?”安歸問道,“是不是走不動了?”
“呼——”道緣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阿彌陀佛!可不光是我一個人走不動……”
“師父,”帕拉木昆不理他們,徑直跑到玄奘跟前說,“我們好像又回到早晨走過的地方了。”
“你怎麼知道?”玄奘勒住了馬。
帕拉木昆抓了抓腦袋︰“今天早晨,我在這里撒了泡尿,現在,我又聞了那股特別的味道。”
听了這話,眾人都哄笑起來,道通邊笑邊說︰“你這大個子別胡說八道,尿不都是一個味道嗎?你怎知是你尿的?”
“我當然知道了!”帕拉木昆瞪著眼說,“我自己的尿,自己能聞出來!”
道信搖頭道︰“想不到帕拉木昆還有這個本事。”
“師弟可千萬別小瞧了這本事,”道誠一面笑著,一面對玄奘道,“師父,弟子相信帕拉木昆的話,看來咱們是遇到鬼打牆了。”
玄奘沉默地點了點頭。
“什麼是鬼打牆?”道緣驚奇地問。
“這是中原地區的一種說法,”安歸雙手比劃著,向他解釋道,“就是有鬼在這一片地區畫了一堵牆,你看不見摸不著,卻也走不出去,只能在原地不停地繞圈子。”
道緣的臉頓時變得煞白︰“那,那……那怎麼辦?”
帕拉木昆突然對著太陽跪了下來,喃喃自語——這是他們拜火教的儀軌,祈求太陽神賜給他們水源。{.}
道通畢竟是個孩子,不知道害怕,反倒覺得,帕拉木昆在大熱的天里向太陽求水,是一件很滑稽很搞笑的事情。
就在這時,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雁鳴,玄奘抬起頭來,驚訝地發現,一行大雁正從他們頭頂上掠過!
他的心中一陣激動,也不去考慮這個鬼地方怎麼還會有雁群,當即朝空中一指,道︰“我們跟著雁群走!”
生命的出現為馬隊注入了活力,鈴聲立即又輕脆地響了起來。
大雁在空中成“人”字形飛著,眾人提起精神,拼命打著馬,他們知道,雁群降落的地方肯定有水!
現在,水的動力已經是這支馬隊最需要的精神支柱了。
“菩薩保佑!”玄奘在心中暗暗祈禱著,“只要能把我們帶離這里,日後回國,一定為大雁建塔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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