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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小鎮牌坊口延出去的那條土路平行的小山脈上,騎坐在馬背上的林杉一直望向山下.
多日無雨,空曠的土路在陽光下反映出干燥沙土的灰白顏色.路上一老一少忽而離身數步,忽而又靠近並肩,步行速度也是忽快忽慢.老少兩人相顧時,嘴唇不時開合,未曾有長時間的停頓,仿佛在討論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
可是以林杉所處的距離位置,不但听不見百步開外土路上的兩人在說些什麼,連想要捕捉嘴形來讀語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視線朝山下那兩人凝聚了一段時間,林杉便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氣,再緩慢吐出.
側目看向身旁騎馬同行的陳酒,他想起她剛才問的那個問題,遲疑了一會兒後終于還是選擇回答:"隱儡確有其事,但藥谷招禍的原因並不止這一條."
本來陳酒見林杉久久不說話,以為自己問的這件事引起他的不悅,便也不預備能得到回答.然而她此刻不但得到了回聲,還得見林杉解答得這麼直接,她不禁微微一愣.
將林杉的話擱在腦中重復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听錯,陳酒禁不住嘆息說道:"真難想象,藥師的師門是那麼可怕的地方."
林杉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廖世差不多是三十年前離開的藥谷,時過七年後,世間流出妖醫煉制隱儡的傳言.廖世便悄悄回了一趟藥谷,確定他那瘋狂的師弟的確作惡,只是與傳言略有差別,那玄儡孩子是從逃荒難民里撿來的."
陳酒臉上的訝異表情稍斂,但她依然堅定認為煉隱儡這事是在作惡.當即辨道:"難民也是人,那些孩子即便在災年餓死,也好過飽受折磨,活得不成人形."
事實其實也是如此,拿活人試藥,無論憑的是何種理由,都是罪惡.
"如今隱儡已經煉成.此事也已經失去轉圜余地了."林杉望著陳酒.眼神一柔.
他知道女子都有母性,見不得小孩子遭罪.即便陳酒因為此事當著他的面遙遙罵藥谷幾句,牽帶著把廖世也罵了.他也不會沖她發火.何況……藥谷做這種事本來就是個大錯,沒有解釋的理由.
待他見陳酒臉色里的怒意稍退,他才徐徐解釋道:"藥谷隱居深山之中,本也沒機會遇見難民.只是那年廖世的師弟也出了藥谷,只為找尋他.沒想到後來要找的人沒找著.卻帶了幾個病孩子回去了."
陳酒疑惑著說道:"原來那位傳言中的妖醫也不是從未出過藥谷."
"也就出來過那一次罷了."林杉溫言繼續說道,"隱儡的傳言一出,廖世就回了藥谷,為的正是勸阻他那師弟.自此他的師弟就再沒出過藥谷.當然也就不會再抓人進谷煉傀儡了.廖世與他師弟約定,他每年都會回藥谷一次,只要他師弟能安分點."
陳酒臉上疑惑神情更重了.不禁問道:"這麼狠心可怕的人,難道也會害怕孤獨?要他師弟每年回去陪他幾天?"
林杉沒有立即解答.只是反問道:"如果你有足夠的糧食,不停的釀酒,但卻沒有一個人來喝,而你對酒的熱**致使你仍然忍不住繼續釀造下去,直至滿屋子里都堆滿了酒,甚至還出了新的品種,卻仍然沒有一個人來喝,你會感覺如何?"
陳酒若有所悟地喃喃說道:"那的確有些孤獨."
"所以廖世每年回藥谷一次,雖說確實是為了陪他師弟幾天,但陪伴的內容卻不是手談,垂釣,飲酒那種樂得清閑的事情,而是斗藥."林杉輕嘆一聲,"他師弟用毒的手法更狠辣,倘若出谷行走,幾乎是不會被世情包容的怪人."
一路听林杉說到這里,陳酒隱隱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眼神微微一瑟縮,輕聲詢了一句:"據你所知,廖世與他那位師弟,誰的藥更厲害一些?"
林杉听出了陳酒的擔心,神情反而緩了緩,溫和說道:"這兩個人都是百毒不侵之軀,即便誰下手重了些,至多躺幾天,並不可能害到性命.藥谷的人無一日不用藥,任何藥對他們二人來說,就跟我們每天會接觸糧食一樣."
陳酒忽然說道:"是不是他們被自己的藥毒倒了,就跟尋常人吃飯噎著了,吃撐了的結果差不多,讓他們休息幾天不吃就自然好了?"
林杉聞言不由得滯了滯神,然後失聲笑了笑,說道:"差不多,只能說差不多,不論是什麼藥,都還是少吃為妙,雖百毒不侵但也只是有一副肉軀吶."
陳酒抬手並起兩指,掩唇笑了起來.
林杉含笑與她對視了片刻,然後才側目又看向了那條土路,就隱約能看見路上的一老一少仍然繼續在說著什麼.
廖世直至出發的前一天,也未真正告訴他,藥谷的具體位置,但大致的方向他還是知道的,所以他為此找人調查安排了路線接應.
此時看廖世與嚴行之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仿佛只是在閑游某景點,沒有多少趕路的樣子,林杉很擔心等天黑下來,他們可能都還沒法走到既定路線里的下一個鎮子歇腳.
而如果他能听清那一老一少兩人剛才說到的距.[,!]離問題,估計他不但不會擔心,還會有些惱火.
……
關于對藥谷毒霧的疑問,在听了藥谷傳人的親口解釋之後,嚴行之已經驚訝得張嘴忘言.
廖世看著他只是補充說道:"我破例告訴了你這個大秘密,你可不能隨便說出去呀!要是別人知道了,傳開了,藥谷必得遭殃咯!"
嚴行之連忙搖著頭說道:"我當然不會說啦,否則藥谷就不是秘密了."
"你這孩子,還真是有一副淳樸心腸.這麼快就向著藥谷著想了."廖世心生一絲欣然之意,但他越見著嚴行之心向藥谷,就忽然越覺得自己應該提醒這年輕人一些事,便又肅容說道:"你既然听過毒霧的傳言,當然也不會沒听過隱儡的傳言,你怎麼反而不問後頭這件事,怕惹我不高興?"
關于這兩個問題的選擇先後.嚴行之的確考慮到在廖世面前避重就輕.忽又听廖世自己提起此事.他一時有些無言以繼,不知該不該繼續避重就輕.
煉制隱儡的傳言,幾乎是給藥谷扣了一頂滅絕人性的污跡帽子.如今自己差不多算半個藥谷傳人.以後輩身份在老藥師面前大談此事,總會有些不妥吧?
"唉……"廖世長嘆一聲,語氣里透著濃郁惆悵感地說道:"這算是藥谷最為世人詬病,也最難洗脫的污跡了.但我現在要帶你去藥谷,這件事就算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好叫你事前防範.到達藥谷後也能少些不適應."
其實只待廖世承認隱儡的事情,就足夠令嚴行之不適應的了.
藥谷被世人詬病的這條污跡,嚴行之因為成長于名醫世家,听得也比尋常人更頻繁.在不少的醫者眼里.藥谷就是醫界敗類,兩位藥谷傳人的形象更是被妖魔化了,不然怎麼會有"藥鬼"與"妖醫"這兩個稱謂呢?
但嚴行之卻一直私以為.隱儡的傳言只是訛傳.
廖世在世間的名傳雖惡,但經過近幾年里的相處.嚴行之認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個孤僻的老者.老藥師長相丑陋,說話難听,連從背後看他都無法看到一點形體外的魅力,但這個老者其實只是不夠熱忱,不夠委婉,卻不惡毒.
至少做不出拿活人煉藥這種可怕的事情.
但他現在卻主動承認了!
"藥谷里的傀儡兒大約有六個……嗯……這個是我四年前回去時數得,不知道現在還剩下幾個……"
"那幾個傀儡兒臉比較白,看人時眼神也比較直,當你看見他們時別覺得害怕,但也不要試圖跟他們說話,因為他們已經不會主動思考了."
"還有啊,如果有傀儡兒叫你去什麼地方,別應他們就行了.還是要再叮囑你一聲,等到達藥谷之後,不要听那里任何人的話,包括你那位師叔在內.對于你來說,他就是個瘋子,沒有師長情分可言,極其危險."
"哦,還有關鍵的一點沒說.如果看見你師叔請你吃或喝什麼,不要以為他給他身邊的孩子試吃過,你也就可以放心吃了.能跟在他身邊的藥童都是煉過的,不懼任何毒物,你比不了."
"……似乎有時候連我也分辨不了,那些食物對你來說是有毒的,因為我也嘗不出來,這可如何是好……"
廖世慢悠悠嘮叨了許多話,與他並肩而行的嚴行之不僅沒有回應半句,還漸漸的腳步慢了許多,掉隊到廖世背後去了.
廖世只得站住了腳步,回頭看去,就見嚴行之干脆也停步于原地,年輕的臉龐微微發白,眼里全是吃驚神色.
"不會是現在就嚇到你了吧?"廖世誤解了嚴行之的神情,但從他的觀察角度看來,的確也很難讀懂嚴行之此時的心緒.
痴怔了片刻後,嚴行之才喃喃說道:"如果隱儡的傳言是真的,為什麼當我向爺爺提拜師藥谷的事時,他並未有半句提到此事,只言及我若能通過你的考驗,就算他也同意了?"
"嚴廣老兒真是這個意思?"廖世遲疑了一下,一絲詫異忽然浮現在臉上,又換言問道:"莫非你一直以為隱儡的傳言只是虛言?還是說如果證明了隱儡之事屬實,你就不願去藥谷了?"
嚴行之無言以對.
當一個人一直認定的一件事忽然被推翻,因此激起的心緒變幻之復雜程度,一時之間真的很難用任何方式來表達.
廖世早已看淡了世人對藥谷的偏見,甚至旁人對他的師門潑再多的污跡也不要緊,反正他也不打算懸壺濟世,從未考慮過結交貴族名流,他也不缺銀子使喚,名聲臭就臭吧!
然而當他看見眼前這個綴在自己背後.幾年間從少年長至弱冠年紀也都形影不離的小跟班,也對他流露出一絲質疑神情,不知怎的,這一絲縷的負面情緒很快在他眼中心中被擴大,令他有些難過.
若說他與世人無所交集,其實也不盡然絕對,他只是結交的朋友極少.但這極少的幾個熟知的人.其實在他心里都有不低的份量.
否則他不會因為十多年前,那個名叫葉子青的女子給他打造了一只藥箱子,他就無償給她的女兒治療了五年體毒.還做到.[,!]了完全治愈,附贈她的女兒抗毒體質.
要知道前朝太後給他治死了,當今皇帝召了他幾次,要他給二皇子治療.他都是不肯去的.
他隱居了五年,好不容易讓世人漸漸淡忘他的存在.但為了救林杉一命,他回來了,卻差點剛一進帝京大門就被一群殺手當街斃命.
為了救林杉,他又花去了三年時間.以及將他隱居五年跋涉數千里山路搜來的諸類奇藥消耗了大半.這些資源也都是他用生命時間整合的,有些難得一見的藥材,他甚至把備留著的標本也用掉了.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返回采集的原地再謀原藥.
如今再為嚴行之治療,雖然有一半原因是為了履行一個承諾.但事至如今,多半還是因為他漸漸在心里承認了嚴行之的絕佳品格,有意惜之.
多年以前,廖世負了嚴家祖爺嚴廣的一個請求,說好了要給嚴廣的老母親治病,結果治療之事才開始了兩個月,廖世就因禍蹲天牢去了,嚴廣的老母親沒堅持多久也就去世了.雖然當時廖世未必能治好那位尊老婦人,但失了承諾卻是事實.
如今見嚴家獨孫有難,並且同樣是劫在十多年前那個錯過的承諾上,他不能再視而不見.
而若能治好嚴行之的家族怪病,帶他回藥谷這一趟,廖世還可能是要正式收徒的.
如果是葉子青揪著他的耳朵,大叫:"老妖怪,滾吧!";又或者是莫葉撇嘴不懈地對他說道:"惡老頭,我就不叫你爺爺!";林杉拿酒灑他;嚴廣與他唾沫四濺地大吵,你一句"駝背老兒,怎麼越長越縮水了?"我一句"老不死的,真沒想到你還能喘氣哩!"……這些他設想過,也正好體驗過的場面,廖世都並不放在心上.對他而言,這些毫無禮敬可言的待遇,就如家常便飯,今天被撐到,歇一歇,明天還可以繼續.
然而面對眼前這個自己看著成長了幾年,頗有幾分變化的年輕人,看著他無聲地質疑,廖世覺得自己心里真的很難過.
不過,他畢竟在這世上活了將近五十年了,心境亦如他的皮膚那樣漸漸老去,一絲縷的難過情緒並不容易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跡.
掀了掀斜掛在肩的那條褡褳,將褡褳末端掛著的那只老葫蘆取下,拔開木塞仰脖喝了一小口,讓聞之香醇嘗之厚重的五十年老酒在舌苔上翻滾了一遍,再才慢慢咽下.
老酒並不如何刺喉,如果不一口氣喝醉,給人飄然感受卻並不隔夜傷身.廖世咽下酒液後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連那一絲酒香的泄露也要全部吞回自己腹中.
然後他又滿足地舒了一口氣,仿佛這一口酒能解他心憂,又充沛了他的精神,他刻滿皺紋的臉上漸漸展開微笑.
如果嚴行之此時還能冷靜看他的臉,一定不難發現,以往老藥師笑容越深,他臉上的皺紋也就越深,但此時老藥師雖然在微笑,可他臉上的皺紋卻仿佛變淺了.
這使得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能較為清晰的展露出一種有些陌生的情緒,嚴行之以前不會看到過.
廖世沒有再開口說什麼,也沒有站在原地等嚴行之靠近過來一起走,他只是自己轉身徑自向前走.他的兩只手也不再分別按著胸前的藥箱和背後的竹簍,只是隨著走動的姿勢隨意甩著一只膀子,以及另一只手伸向褡褳,盲目摸著里頭塞滿的鹵干肉脯,一邊走一邊往嘴里扔.
望著廖世已經走出去有些遠了,嚴行之才仿佛忽然回過神來,也沒有說話,只是步履加快.小跑著追了上去.
……
騎馬緩行于樹木稀疏的矮山頭上,遙遙目送土路上那對旅人的林杉已大約能看得出來,那一老一少剛剛好像引發了什麼口頭上的不愉快.
林杉憑自己對那兩人性格的了解,雖然能預料那兩人即便鬧矛盾也不會放過夜的記仇,但看著土路上的兩人在行走時明顯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他還是禁不住有些擔心.數百里的路程,才開始走了這一小段.就在旅途情緒上出了問題.後頭還不知道會如何.
嚴行之沒有對林杉隱瞞他身體上已出現家族怪病征兆的事情,林杉與嚴家雖然交情並不如何深遠,但因為雙方之間有廖世這一層關系的牽扯.林杉潛意識里就對嚴行之關照得仔細起來.
嚴家後人只有這一個了,雖說以嚴行之父親如今的年紀體力,要再娶幾房妾室誕子也並不算太難,但要重新將一個嬰孩養到成年.又得付出多麼漫長的時間與精力?而且還保不定嚴家下一個孫兒能否避過這種家族怪病.
用自己孩子的數量來過濾這種病癥發病的概率,實在是一種太過殘酷誅心的辦法.
最好的辦法還是找到治愈之術.自此徹底斷絕籠罩在嚴家家族頭頂將近百年的陰雲.
不論是為了嚴行之這個嚴家獨孫的將來考慮,還是殘酷一點的說,要他去藥谷只是以本身做一次嘗試,這或許都是嚴廣身為太醫局主正官.身份尊貴,卻未阻止自己唯一的孫子拜在臭名遠揚的藥鬼名下,世家子弟卻甘願只做一個小藥童的原因.
——盡管.嚴行之自己倒沒想這麼多,能做廖世的跟班藥童.[,!]並未令他覺得委屈.反而很為之欣喜.
與這個嚴家獨孫近鄰而居將近三年時間,林杉也曾多次猶豫過,是不是該將嚴廣的某種想法透露一些給他.這樣即便今後的治療不能取得成功,他也能早些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林杉很快就發現,對于此事,自己可能思慮過重了,或者說是自己根本未能把握這個年輕人的真實想法.
這個年輕人不僅覺得自己隨行廖世身後這麼久卻只混得一個小藥童的名頭,並不是什麼特吃虧受屈的事,同時,這個年輕人跟著廖世的動機里,居然幾乎找不到多少著急給自己治病的影子.
年輕人仿佛真的只是想拜入藥師門下,精研藥理.他時常向廖世求教,跟著廖世摸索著這片貧瘠土地上能找到的一切可入藥材料,並仔細做好筆記.
如此全身心的投入到學習之中,他已經在慢慢發生病變的身體當然會有性不消,但即便是在體虛到只能臥床休息的時候,他也幾乎不主動與廖世提起嚴家那種家族怪病.
仿佛忘卻此事,便等于可以忘卻病痛.
既然已隱見他有此心境,林杉也就不好再主動去提示什麼了.
這個時候提醒嚴行之,他的爺爺嚴廣可能存在的某些想法,對他而言很可能不是幫助,只徒增行事阻礙與精神上的困擾.
但只要是在生活上能照顧到嚴行之的地方,林杉都盡量做到周全,他能幫嚴家的地方也僅在于此.
說是照顧周全,其實林杉實際為這不遠千里陪他來到北地吃沙子的一老一少也並未做成多少實際的事.
幾年前廖世還在與邢家村相鄰的那處小鎮上隱居時,他開的那家"三兩藥鋪"雖然常常做著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荒疏生意,但實際上利潤極大,五年間積蓄頗豐.
後來因為料理莫葉體內的殘毒初步告一段落,他關了藥鋪,又鑽進了大山里.雖然在那期間,他終日以采藥為全部的生活內容,但也偶有幾次從大山里走出來,除了是等于給自己放一個小假,還能瞄準某家富戶,幾粒藥推服下去,順手就把巨額的銀子收了.
對于那些富戶而言,銀子賺之不盡,神醫卻千載難逢.他們換一粒妙藥的銀子對尋常人而言是上千兩之重,但對本來就是以賺錢為長技的他們而言,要再從別的途徑賺回來,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反而若只是活到半生就病殘了身體,才是家業全要凋零.
對于嚴行之這個世家子弟,又是嚴家獨孫.生活消耗方面絕對不用有什麼顧慮.不止是銀子,考慮到北地貧瘠,資源有限,嚴家每隔兩個月就會來一次的家僕還會帶來足量的補品,參茸蓮棗不斷.
其實包括林杉這個外人都知道,這些補品對嚴家那種家族怪病並不能起到什麼良好作用,這些補品大部分最後還是被嚴行之轉贈給了陳酒.但嚴行之從不會對他家遠道而來的僕人推拒什麼.補品全部收下.他從不會說讓僕人帶話回去叫停家里的這一舉動.
事態很明顯了,唯有全部收下家里送來的補品,在家中遙遠守望著兒子的父母才能覺得.自己還能幫兒子做一些什麼.
在詭異如惡靈詛咒一般的家族怪病面前,嚴家所有人都時常沉浸在極度無奈這種負面情緒中,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們常想往自己身上摔砸些什麼.所以這種往北地子孫那邊送補品的做法,雖然在他們已經具備的豐富醫道學識里.是一件很愚昧的事情,但他們此時又只能暫時這麼麻醉著自己.
因為他們實在無法用自己掌握的學識替子孫做些什麼.
林杉更是無法用自己所長來幫嚴行之什麼;他能支配的巨額銀兩.這一老一少都不需要;他的屬下能手不少,但多用在斗武追蹤這二途上,而這北地小鎮民風淳樸,基本不太能用得上他們.哪怕有什麼突發情況,憑廖世那全身藏著的幾個藥瓶子,足夠應對.
林杉能做的.只是時常約嚴行之一起小聚,談些心事.解些迷惑,
這世上或許只有藥鬼廖世能幫嚴家做成他們萬分期盼的事.
世人知曉的關于藥鬼廖世的厲害之處,差不多都是負面資料,藥死諸多大人物;但世人不知道的,也是廖世自覺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替胎血帶毒的嬰孩莫葉成功洗血.而世間知道此事的外人,除了莫葉的師父林杉,還有她那位深居京都的親生父親,再就是太醫局醫正嚴廣了.
雖然說起這洗血療法,廖世還要感謝一下他那位近妖的師弟,正是多年以前廖世為了勸阻師弟停止煉隱儡而回了一次藥谷,在與師弟幾天幾夜的斗藥之後,才突然獲得了這一絲用藥靈感.
听說過廖世惡名的世人,甚至是擁有醫理學識的醫者,恐怕都很難相信此事.廖世用藥向來猛烈,有猩年人都難以承受,但他卻成功為八年前還只有五歲的莫葉進行了洗血治療.並且這一治療過程之長久,亦達到五年時間,也屬于世俗醫界療法中首創例子.
但不論如何,廖世成功了,不僅以此療法"洗"盡莫葉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毒素,還達到預期一個奇效的給了莫葉一種特別體質.即便沒有霧山上殺蛇那件事.[,!]發生,細細回想過往這幾年莫葉體質上的變化,林杉也已能確信,這孩子的體格除了異常強韌,還有一種對du藥的克制能力.
有朝一日,莫葉必得回到京都,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在此之前,保護在她身邊的所有人,也都得退走,離開,放她一個人在那重重深宮中,不知還有哪些敵手.如今她除了祛除了身上的殘毒,還意外的增強了體質,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也全都拜廖世的強大藥術所賜.
遙憶在回京都的前夜,林杉為了悄無聲息送走黎氏,免得引莫葉傷心,就給她用了點迷香,卻沒想到她只迷糊睡了一會兒,不久後居然自己醒轉了!初見這一幕,連林杉都暗暗嚇了一跳.
莫葉的這一治療效果,令林杉頗為欣喜的同時,也讓與這孩子沒什麼牽系關系的嚴家祖老爺欣喜若狂——因為他從莫葉的脫胎換骨和廖世新療法的成功上面,看到了自己孫兒重獲健康的希望.
不得不說,三年前嚴行之堅決要形影不離跟著廖世來北地吃苦,雖然並未抱著多少為自己籌謀的用心,但或許是天意憐憫,冥冥之中撮合了一種機緣,終于令性格孤僻,一生只喜歡獨行的廖世也忽然有了主動的,無償的去挽救延續一個人生命的念想.
嚴行之自己常常不知道給家里人寫信該寫些什麼內容,他卻不知道,這類向家人匯報自己生活狀況的事情,林杉幫他"代筆"做了將近一半.
對于嚴行之身體病變的細節,林杉除了常約他共餐.會淺顯詢問幾句,主要則是通過朝廖世那邊打听所得,但顯然廖世那邊提供的信息更可靠.綜合了這些所得的信息,林杉會定期向身在京都的嚴家太老爺嚴廣寫信,信道走的是林杉與皇帝直通信箋的快捷路線,信的內容是嚴行之每天的身體狀況,記錄得事無巨細.並絲毫不曾有過修飾隱瞞.
若非如此.僅以嚴行之向家里寫信的那概率,估計不等到廖世這邊起意帶嚴行之回藥谷治療,恐怕嚴廣已經要帶幾十個家僕沖到北地.捆也要把嚴行之捆回去了.
也虧得林杉這樣用心相助,嚴行之的身體病變情況才沒有惡化得那麼快.北地這處小鎮的生活配備雖然匱乏,但只要能待在廖世身旁,對嚴行之病情的緩解絕對好過讓他待在京都.哪怕京都有那麼多的名醫,嚴廣也有那麼多的名醫朋友.
有時非物質的幫助.就是這麼的無價.
在嚴廣從京都發來的最近一封回信中,老醫師向林杉表達了最誠摯的謝意,而林杉卻沒有再老一套的寫那一封長信,而是將這個任務丟給了嚴行之.在去藥谷前回給家人的這封長信.讓他自己親筆寫,並且還不是寫給京都他的爺爺,而是由林杉親自做一次送信人.遞交青石縣嚴家老宅里的嚴母.
事至此時,林杉能幫的都幫了.遙望夕陽下由銀色漸漸變成淡紅色的土路上,那一老一老漸漸遠去的背影,林杉勒止座下駿馬,不再繼續相送.
山側土路還不知要延伸出去多遠,路旁樹疏低矮的長長山脈卻已經到了盡頭,再送下去,就得驅馬也往那土路上行去了.
林杉知道,廖世在回藥谷的路上,最不想看見熟人臉孔,特別是煩他跟著,明顯有些躲他的意思.
他當然知道老藥師擔心的是什麼.
他的視線,從某個角度來講,就等同于皇帝的眼線.對于皇帝的邀請,要老藥師也給二皇子治療那先天不足之癥,廖世已經拒絕好幾次了.沒準哪一天皇帝真發火了,要來硬的,只要摸清藥谷的位置,就派個幾千全副盔甲防護的兵卒,直接將藥谷整個端了.
為了防範北國強悍的軍方實力,南國新君主早就開始在練幾支奇怪的兵種,廖世相信這個皇帝有這麼超于常規的用兵手段,不妨先拿藥谷做個試驗.
沒有誰能與這種國家機器對抗,就憑藥谷那幾個人,即便手中劇du役再怎麼厲害,也只是單兵實力罷了.
看見林杉勒馬止步,並騎在他身畔的陳酒終于開口詢問道:"就送到這里吧?夕陽西下,我們也該回去了."
林杉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累了吧?"陳酒忍不住一半擔心一半責備地說道,"你之前說不來送別的,可最後還是來了,卻不帶一個侍從.人突然就不見了,在外頭耽擱了這麼久,你的那些下屬該慌神了."
林杉仿佛沒有听見陳酒說的話,開口時很自然的另起一個話頭,語氣有些失落地道:"其實……午後你準備飯菜的速度如果慢一些,或許我有理由多留廖世半天時間."
陳酒突然听他這麼說,不由得怔住.
她辛苦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盡可能的趕速度,居然……居然是做錯了?
盡管她能體諒林杉想多留廖世半天,以求敘盡離愁的心情,但在她剛剛听林杉說出剛才那句話時,她的心里仍然還是有些不好受.
竭力用心的為一個人做事,最後卻只得了否定之辭,任誰踫上這樣的事,又怎會不心生一些不好的情緒?
陳酒良久沒有說話,眼中神色亦是一黯.
這個時候,似乎說什麼話都是.[,!]不合適的.
林杉則是一直微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知觀察能力細致敏銳的他有沒有注意到身畔女子那黯然神情,他也沒有說什麼緩和的話,也是一味的在沉默.
這樣近乎凝固了的氛圍,使人仿佛覺得時間被拉長,心思被凍結,這樣對誰都不會太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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