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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夢魘,又來了!
看清眼前朦朧卻又熟悉的景物環境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林杉,心又開始陣陣收緊。
www.biquge001.com屬于岑遲的那個夢,同樣也屬于他。
只是在岑遲的夢境中,有著擺脫不掉的雨霧,模糊而‘潮’濕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輪廓。而在林杉的夢境里,沒有雨,只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顯寒涼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葉子,便淋灕了多少這種濕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個血灑草廬的夜晚,對岑遲而言,是無法消抹以至于改變了心‘性’的童年‘陰’影。而對于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嘗不是年少時在內心深處蝕出一個窟窿般的傷痛!
那夜的慘痛承受,在事後化作夢魘,殘留在他的記憶里。雖然時隔二十余年,這夢魘極少叨擾他的睡眠,可只要他在夢中重新體會一次,那種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會重新深刻起來。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擇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擺已經被路遇的荊條劃破十數道裂口,棉布翻開了棉線,‘露’出內里貼身穿著的中衣,緊接著也被荊棘掛破。
直至尖刺劃破皮膚,細小血珠子滲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絲毫不顧己身,如此瘋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為了躲避什麼野獸,而是為了追上前方那個頎長背影。
然而少年終是慢了一步。
當他追上那個頎長背影時,已經到達了草廬房舍中。頎長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蜷縮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滿是睡意的眼楮,望著站在‘門’口一高一矮兩個人,有些詫異地道︰“師父……師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頎長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後語氣平靜得有些冷冽地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這人的話剛說完,扶著‘門’框粗聲喘氣的青衫少年忽然大聲嘶吼道︰“不對!你不是師父!”
少年的話音剛落下,草舍‘陰’影下的頎長人影轉過臉來,近乎斂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這人的臉龐上,確實可見熟悉無比的輪廓,劇烈喘息著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兒,你要欺師嗎?”
這人影的臉孔雖然熟悉,但他開口說話的語調,明顯又有著一種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著這人的臉怔神片刻後,又再聚起質疑,喃喃說了三個字︰“你不是……”與此同時,少年的腳步向屋內挪去。
“多事!”頎長人影似乎終于惱火了,廣袖急揮,將剛剛從身邊挪出兩步、向屋舍內‘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磚石結構的屋牆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難說出半個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里的孩童看見這一幕,之前見師父夜里突然到來,還只是覺著有些詫異,此時他眼里的詫異已然盡數被震驚所替代。
“師父?你做什麼!”
孩童滾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後背骨裂般的劇痛而不住顫抖的少年跑去。
“遲兒,你若肯乖順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頎長人影再次開口,話語里有勸誡人的意思,但他說話的語氣依然不帶什麼感情,“不要‘亂’動,師父很快送你去那邊……”
背對著‘門’口向牆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沒有听明白這話里潛藏的危機,更沒有看見身後不遠處站在‘門’口的頎長人影在向自己走來。
這孩子此時滿心系掛著的,都是摔在牆角一直沒能站起身來的師兄。
“師哥?你沒事吧……”孩童小心問道,在昏暗的室內環境中,‘摸’索著向牆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牆角時,他忽然感覺自己被迎面而來的一股力道推開,摔出了數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聲再次傳來,支離破碎地不停重復著兩個字︰
“走啊!”
……
尖銳而冰冷的匕首閃過一絲銀光,剛開始似乎只是擦著了點皮膚,但轉瞬間便沒入了半截,釘在‘胸’口。
溫熱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見什麼血水溢出,只是那種刺骨冰涼阻塞了血行的無力感覺,令人幾‘欲’窒息。那種冰冷,那縷寒意,仿佛瞬間將整個身軀凍結。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氣都凝結成冰珠,故而身體未感受到絲毫痛楚,只是止不住的顫抖……既然渾身都被冰封,為何還能顫抖?
身處深沉而模糊的夜‘色’里,林杉先是在看著師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時,感到極劇地驚恐,但很快的,這驚恐就變成了詫異。
傷口居然沒有流血,死亡的感覺居然不具痛楚,只是那絲嵌入身體最溫暖處的刺骨寒涼,仿佛產生了一種比疼痛更難忍受的感觸。
他掙扎著想要擺脫這種令人‘胸’臆阻塞厭煩的感觸,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做只是徒勞。他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體輕微‘抽’搐著,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盡頭。
“自己”居然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己全身,這似乎也證明了某種事實。
可詭異的是,此時他腦海里又保存著一份清晰意識,記得自己雖然在十三歲那年被師父失手重創,但並未在那時死去。雖然這位置極為凶險的創傷使自己整整臥‘床’一個月才勉強能坐起身來,但後來總算是得師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當林杉看見師父緊緊抱著他流下眼淚時,他多想叫喊出聲,勸師父不要那麼悲傷。
但他喊不出。
喉嚨里仿佛塞住了什麼東西,堵得他感覺呼吸都漸漸變得困難。
然而他雖然感覺氣悶喉塞,身體里的暖意也仿佛被‘抽’去了大半,這種復雜的難受體會幾乎要擊潰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為何,他同時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識上的清醒,教他無法躲避、只能硬撐著忍受這種沒什麼痛苦,但卻‘激’得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徹骨冰寒。
“杉兒……”
是師父的喚聲傳來。
這樣詭譎的夢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經歷過,所以他心里很清楚,此時能听見有人喚他,便是夢將結束的時候。
只要他能應答一聲。
但要在夢中開口,又是萬分困難的,因為此時他只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皮膚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時要活動起來近乎毫不費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變得悶塞而沉重起來,難以動彈分毫。
師父的喚聲沒有持續多久便漸漸遠去,消失于虛無中。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而刺在‘胸’口的那絲徹骨寒意已經在身體里完全擴散,林杉恍惚有些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棄入寒潭中的石頭,已經沉到了潭底。
如果這夢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恆?
人死之後,的確會失掉體溫,失掉視听言語等等一切活著才能控制的行動。
林杉的心里突然浮生一絲恐懼——無論誰人,天‘性’都會畏于死亡——但林杉意識里的這絲恐懼並未盤踞多久,就又被一種釋然情緒所取代。
死亡,對大部分人而言,是對人生極為嚴重的破壞與痛苦,但對某些人而言,卻是徹底釋放自己的解脫。
如果林杉的壽元就在今天,終結于三十五歲,那麼這三十五年的一生,賜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兩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點是幸運的,他們知道活著的好處。可林杉近幾年卻越發模糊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如此活著,可能有著許多負擔于別人的責任,唯獨空缺了自己這一角‘色’。
人活于世,真的能完全做到無‘欲’無求麼?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這實在是一個太過復雜的問題,芸芸眾生所求的財帛、妻妾、聲譽、權位……自己仿佛都能信手拈來,但仔細想一想,這些東西對自己而言,倒又沒有重要到必須擁有,也就能隨時放棄。
似乎不具有意義的生命,還要以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續,不如棄了吧!
隨著這個念頭在意識里變得清晰起來,林杉就覺得自己的心開始下沉,身體也在漸漸下沉。
這種感受,隱隱暗示了一個極為不善的結果。
但他此時倒一點也不慌‘亂’了,選擇了平靜承受。
沉睡在寂滅之境,似乎也不是多麼困苦的事,無非就是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然而,就在林杉覺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靜止的時候,耳畔忽然又傳來喚聲︰
“三郎!”
是‘女’人的聲音。
是陳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驟然打了個‘激’靈,恍然察覺,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不知為何居然頹廢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將開始,師‘門’的事情也一直擱置著,還有那個‘女’人,自己才給出的承諾,怎麼能這麼快就不管不顧了呢?還有那個孩子,至少還需要再留心個兩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
這些個念頭,雖然看似全是別人的事,可一旦提拎起來,便皆化作千絲萬縷的繩線纏了過來。
林杉忽然感覺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心又驟然開始向上提拉,這種方向急轉給他帶去的身體感受半幻半實,但也很快就真正歸于真實。
如有晨曦微光一寸寸剝開黑暗‘迷’霧,那光亮也仿佛帶著朝日的溫度,一層層驅散原本已浸透身體的冰寒。
在師父的喚聲也彌散了,林杉以為自己就要永墜寂滅之中的時候,一個‘女’人的喊聲貫入耳中,瞬間擊碎了寂滅屏障,與此同時,一只溫暖的手緊緊抓握而來。
隨著‘胸’臆間一口滯氣噴吐出來,林杉終于掙脫了那虛幻無邊的夢境。這夢對他而言,近同經歷了一場災厄。
一陣沉重喘息過後,視覺也漸漸擺脫了那種似乎由窒息所致的‘迷’‘蒙’,眼前事物逐漸清晰,林杉這時才發現,屋子里站滿了人,記得自己原本是倚在躺椅上小憩,現在卻躺到了‘床’上。
陳酒坐在‘床’邊,離自己最近,她眼圈微紅,臉上盡是焦慮失措的神情。
解任御醫吳擇坐在陳酒旁邊,一向處事不驚的他此刻鎖眉不展,微垂眼簾隱現愁緒。
林杉自棉被里伸出一只手來,將陳酒忐忑按在‘床’沿的一只手包裹進去,稍微握緊,溫言說道︰“酒……”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他已經感覺到身體上的異樣,手上不太能使出力氣。他意識到自己一不留神又染恙上身,只是沒料到這次的病勢來得這麼沉,想開口說句話,竟也有些困難。
“咳、咳……”
肺腑間的阻塞感攜著強烈的咳意迸出咽喉,無法抑止,仿佛要將肺葉咳碎。
“大人!”
留守在室內的幾個‘侍’衛見此情形,皆是下意識往前踏出一步。但緊接著,他們仿佛一齊意識到某個問題,又頓住腳步。
一直在垂目沉思的吳擇見此一幕,眉心緊束的愁緒倒散淡了些,長吁一口氣,看向陳酒說道︰“醒了就好。”
醫師的話雖如此,可陳酒望著劇烈咳嗽不止的林杉,一直提吊著的心始終難安。她一邊替林杉推‘揉’氣喘起伏的肺腑部位,一邊心焦地問道︰“是這兒不舒服嗎?為什麼會突然咳得這麼厲害……”後頭半句話語勢低落,猶如喃喃自問。
林杉掙身坐起,攥袖掩‘唇’又咳了一陣,咳意這才忍了下去。
陳酒見他不咳了,心下稍安,連忙站起身,將‘床’頭堆疊備用的那套枕被挪過來,壘在他背後,讓他靠坐得舒服些。
平息了咳意的林杉沒有向吳擇問詢自己的突發病癥,也沒有想說安慰陳酒的話,他只是側目看向室內那幾名始終保持三步禮敬距離的‘侍’衛,微微氣喘著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林杉的近衛,無論新舊,大多都很快養成了一種能對時間掌控得無比‘精’準的習慣,更何況留在屋內的這幾名‘侍’衛,都是他所倚重、故而時常留心培養的親從。為首的江‘潮’很快回稟了時辰,但剛剛回完話,他遲疑片刻,最終沒能按住內心跳躍不定的那個憂慮,聲音略低了些的提示道︰“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了,大人……是不是考慮改期出發?”
江‘潮’這話一出,稍微落後他半步並肩站立的另兩名‘侍’衛臉‘色’都變了。雖然江‘潮’所言,也是他們考慮到並認同了的建議,但他們更為清楚的是,這種建議絕對會觸犯林大人的某項原則。
不過,此時室內諸人里頭,敢于這樣觸怒勸言者,恐怕也只有江‘潮’一人了。
就算不提三年前他以重傷之身,孤騎單行千里,連騙帶詐也要跟著林杉來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後來的三年時間里,類似的事情他亦做過不少。為此林杉當然也動過怒、施過罰,但直至如今也沒有真把他綁了扔回京都,這或可從側面證明,林杉也許會接受他的建議。
然而事態的實際結果並沒有這麼順利。
江‘潮’的話剛說完,林杉的臉‘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並未出言斥責,只是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平靜說道︰“匪寨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該殺的殺,該繳的繳,都辦妥了。”江‘潮’恭聲回稟,半個字也不敢再提剛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稟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關于出發與返回的時間記錄。
林杉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淡淡地道︰“把錄事冊留下,你們便都散了。距離出發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個時辰了,你們抓緊時間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階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膽一勸,也只會是徒勞無果。
江‘潮’只依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但並沒有遞到林杉手中,只是擱在屋內桌上,然後就告辭離去。
屋內只剩下陳酒和吳擇兩人,林杉一直微微繃著的肩膀松緩下來,壓抑著又咳了幾聲,到了這時才向吳擇問了自己的病況。
夜里身上忽起高熱,這算是已經見慣不怪的舊癥了。
林杉自己對此倒並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陳酒的手,以示安慰,溫言說道︰“我這只是小恙罷了,雖然來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總這麼熬心傷神,對身體大為不利,我看著也擔心。”
陳酒從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只手來,探了探他的額頭,再次確定之前的高燒果然退了,她才又輕吁一口氣,柔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里突起熱病。但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將要去的地方那麼遠,又是一路坎坷,連休息時間可能都無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听出來了,你也在變著法式勸我。”林杉放開了陳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風寒罷了,豈可因此改了軍令。”
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解任御醫吳擇這時干咳了一聲,為了緩和屋內有些緊張的言談氛圍,同時也是要表達自己深思熟慮過了的建議︰“不若讓吳某同行一段路吧,這樣大家都能求個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隨,計劃之中也將吳擇排在外頭,大約還是跟軍機保密有關系。
征收川西‘亂’象,從練兵之始,對京都那邊都將消息壓得極緊。何況他這邊離北國這麼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擔著防範監視北**方可能意圖攪局的動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無關戰事者全部會被排除在外。
所以林杉在听了吳擇的建議後,雖然沒有立即拒絕,但這不表示他就同意了,他只是沉‘吟’著道︰“老‘藥’師走之前已經留下的足備的常用‘藥’劑,我的體質變成怎樣,他比誰都看得透析。”
這話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顯了。
“吳某的醫術與老‘藥’師的確差之甚遠,不過,吳某這次請行,其實為你治療倒是次要目的。”吳擇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徐徐又道︰“你是不緊張自己的身體,可你的那些下屬雖然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心里都壓著焦慮,我與你同行一截路,只當是給他們吃了定心丸。”
得了這話,林杉神‘色’一動,終于點了點頭。
吳擇亦是暗暗松了口氣,接著看向陳酒,又言︰“吳某也要勸陳姑娘一句,你大可不必過于憂心。如今林大人的體質雖說是較為虛弱,但這風寒之癥也並非多麼容易就能纏上身,今天這樣的異狀,說到底其實得怪吳某,昨天早晨脾氣倔上頭,實不該拖著林大人在松蔭下耽擱太久,這才招致風寒侵體。然而憑林大人身邊那些‘侍’從們的辦事素質,斷然不會出這樣的差錯吧。”
陳酒聞言微怔。
林杉則失笑說道︰“吳醫師言過了,昨晨也是我自己遲鈍了。不知道照顧自己,以至于連累別人,實是我的過失。”
吳擇哈哈一笑,然後斂容說道︰“總算也讓你自己承認了一次。”
林杉恍然明悟過來,自己被人小小地擺了一道,但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心里備著的話既然已經說盡,目的也達到了,吳擇便不準備多逗留。他不是個愚人,知道眼下陳酒一定有許多話,還待與林杉獨處傾訴,多一個人在這兒只添干擾。
伸指再次叩診林杉腕脈,隨後又叮囑了幾句,吳擇便拈了個準備行程所需的由頭告辭了。
陳酒站起身送吳擇出屋,而等她轉身回屋時,就見林杉已經披衣下‘床’,坐到了桌邊,拿起剛才江‘潮’留下的那本錄事冊,正在仔細翻看。
陳酒知道林杉又在為公事勞神,若在以前,面對這類事她絕不會干擾,但今天情況有異,她忍不住勸阻︰“現在這個時辰,正是夜里濕寒氣最重的時候,你得休息,不能再熬了。”
林杉依然目不轉楮盯著手中錄事冊扉頁的文字書錄,對于陳酒的勸說,只是隨口應道︰“不礙事,民困緊要。”
陳酒想了想,又道︰“那你到‘床’上偎著被子看。”
林杉搖了搖頭,目光從錄事冊上移開,看向陳酒說道︰“酒兒,幫我磨墨。”
陳酒不再多勸什麼了,依言從櫃子里取出筆墨紙硯擺上桌,她負責磨墨,林杉則在洗筆鋪紙。
林杉的字筆畫細瘦,並不能稱得上俊秀飄逸,但勝在書寫速度超乎常人的快速。仿佛他自己也是不怎麼追求字體之美,只當書寫是一項本領,只求效率。
一硯墨汁,三張宣紙,鋪滿整張桌面。白紙黑字,整齊卻又隱現狂野的墨跡,直至擱筆,首寫的那個字還尚未干透。
站在桌邊的陳酒不可避免看見紙上書寫內容,也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嘆道︰“真的難以想象,一個匪寨竟可劫掠這麼多財物。”
“越窮越搶,越搶越窮,早些年連京都也是這個樣子。”林杉雖然對陳酒閉口不言西川的事,但對于此刻桌上擺的這件公事,他倒並不隱瞞,並且還略作了幾句講解,“只是旁觀這匪寨的規模,不難推敲,沙口縣衙對此應該早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敷衍行事。不過,憑一縣之武力,對上這樣的地霸,也是難做。”
陳酒疑‘惑’道︰“縣衙武力不夠,還可以往上報都郡府求援呀。”
“問題可能就是出在了這里,縣衙里定然存在匪寨的接應人,這樣一來,恐怕就連一縣主官也不敢擅自動作。”林杉話說到這里遲疑了一會兒,再才接著道︰“這些賊匪怕是也沒料到,會踫見我這樣敢先斬後奏的人。然而地方上的安保問題,還得形成一套秩序章程去管。我這麼做就有些像老‘藥’師施‘藥’,治效倒是快,但不夠穩定溫和。”
陳酒眼里的疑‘惑’更深重︰“官賊一窩,縣衙豈非形同虛設?”
林杉緩言解釋道︰“賊、官、兵,皆生于民,連賊都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絕了,沒有直接把匪寨建到縣衙里去。換個角度看待此事,治理匪害,也需要調和為主,殺止為輔。昨夜因為我的一個命令,殺了幾十個流寇,也等于是拆散了幾十人戶。如果前朝的連坐制沒有在新朝被廢止,昨夜之事牽連的可達上千人。百姓們寄望官府公正為民,但並不樂見這般鐵血手段。前朝盛行連坐制時,民間上呈的案件反而少了,多數百姓寧願忍屈受辱,指望大事化小,卻間接使得有些罪惡糜爛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這樣積累起來的民憤,哪是一個殺字止得住的。”
陳酒忽然心生感慨,輕嘆道︰“即便做一個地方小官,每行一事都有著這般多的思慮顧忌。”
林杉掃了一眼桌上鋪開的三張墨跡待干的紙,淡然一笑,說道︰“所以剿滅山寨的善後事宜就扔給關北郡府好了,懶得再管。”
“你早該這麼想了。”陳酒望著林杉的眼神漸漸細柔起來,“你偶爾能懶散些,便能多些閑暇。”
林杉若有所思地道︰“等閑下來,倒又不知生活的趣味了。”
陳酒目‘色’一動,脫口即道︰“你還有我。”
林杉微微怔神,時隔片刻,他臉上‘露’出冰消雪融的笑意,向前伸出一只手︰“來。”
陳酒站起身走過去,眼里遲疑神‘色’一閃而過,然後她就施施然坐入他懷中。她盡可能表現出坦然自在,可是雙頰還是止不住飛上兩團嫣紅。
自從離開京都東風樓,陳酒便舍棄了往昔慣用的脂粉濃妝。起初是因為心系林杉的傷病,怕那脂粉香引他不適,如此生活了兩年,後來倒是她自己習慣了這般的素面朝天。
可是,能將歡場手段耍得無比嫻熟的她,幾乎忘記了,‘女’人能使男人真正心動醉情的,往往就是這若有若無、自然清新的體香。
嗯……還有些許酒‘花’香氣。
雖然陳酒知道,現在的林杉體質有些變了,經受不起醇酒香氣,所以她每次出入自家開的那間小酒坊之後,都會仔細沐浴一番,但只要有一絲酒香保留下來,此時此刻卻恰好催化了兩人之間的情愫。
林杉低頭靠在陳酒肩上,像個孩子一樣,將臉埋在那如光滑綢緞般浮升絲縷芬芳的烏發中,低語道︰“有你真好。”
這一刻,陳酒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可能是因為想到這樣的幸福很快又要因為兩個人的離別而割舍,哪怕這離別只是暫時的,她的心里又絞出了一泓酸楚滋味。
“若能一直這樣,該是多好。”同樣緊靠林杉肩頭的陳酒心里忽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在他耳後脖頸上輕輕啄下,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頭一顫。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應該是一次成功的撩撥。
但她卻沒能順利收獲期望得到的果實。
她的這主動親近,的確也敲動了他心里的防線。當他自她肩膀一側抬起頭,目光向她注視時,他的眼里也多了一泓如融化了似的暖融之意。
然而他的溫柔還來不及降臨,就被一股咳意擊垮沖散。
林杉忽然偏頭至一旁,抑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陳酒心里剛剛蓄積起來的柔情頓時也被這撕心裂肺般的咳聲扯碎,她雙手有些慌‘亂’的推‘揉’著林杉‘胸’口,但好像並不能起到絲毫良好作用。她趕緊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並不燙,但觸指一片細密汗濕。
她慌神片刻後才想到從他懷里挪開身,以減輕他的負擔。但她料不到自己剛剛站起來,他的情況似乎更糟了,咳得背都蜷了起來。
“三郎!”陳酒有些神智失措地喚了一聲。
以前她也不是沒見過林杉傷病沉重的樣子,剛到北地的那半年里,林杉幾乎每天都在生死線上徘徊,那時她也未見像現在這樣方寸大‘亂’、意志空白。
直到林杉的咳嗽聲漸漸抑止,她才算恢復了些許理智,當即喊了句︰“我去請吳先生來。”便要朝外頭跑。
不料她才剛轉身,還未來得及邁出半步,她的一只袖擺就被身側探來的一只手握住。
跟著咳得沙啞了的聲音傳來︰“不必。”
陳酒愣神轉身,就見林杉喘息著又道︰“咳上一陣……也就好了……”
看著他的額頭冷汗如雨,連額角的一簇頭發都已被濡濕,她心疼得秀眉蹙起,急忙又退了回來,從袖子里取出絲帕,仔細替他擦汗。
汗濕拭盡,整塊絲帕竟都‘潮’軟了。
陳酒把手探進他垂著的衣袖里,握了握他的手,手指還是如往常那樣不太暖,但手掌是熱乎的。
“還是回‘床’上躺著吧!”陳酒再次勸道,並且她這次勸說的語氣雖然柔和,但實際上言語間不再給林杉留有選擇的余地,“事兒都做完了,余下的我來收拾,你偎在被子里看著,我有什麼沒做好的,你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而面對這一次陳酒頗有些強勢意味的勸阻,林杉倒沒有再推拒了,此刻他也確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又有些反復。
陳酒扶著林杉坐回‘床’上,剛替他掖好被子,就听他壓抑著氣息說道︰“酒兒,我想喝些熱的。”
陳酒這才恍然記起,林杉自從昨天下午在躺椅上睡著以後,直至此時水米未進……她不禁在心里連聲責怪自己太大意。同時她再次心生煩擾,只覺自己最近這幾天不知是怎麼了,情緒不時失控,心神游走得厲害。
就在這時,她听林杉又補充了一句︰“白水就好。”
陳酒知道他之前身上突然高燒起來,現在雖然退熱,一定口干舌燥得厲害,但除了去廚房燒開水,她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再吃些粥吧,我去煮,很快就好了。”
“不必了,吃不下。”林杉搖了搖頭,“你別去得太久。”
陳酒怔然“哦”了一聲,直到走出‘門’外,她才有些遲了的意識到,他那句話里可能包含的第二重意思,柔腸輾轉,無比受用。
目送陳酒出屋,林杉磕目等待了片刻,直至‘門’外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忽然睜開眼,推被起身,趿了鞋走到‘床’邊一樽立櫃前,打開一面櫃‘門’,從里頭提出一只匣子。
這匣子扁而長,他帶在身邊已經有十多年光景,他熟悉、且無比珍視。
因為這匣子是活在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早些年送給他的禮物,並且無論是這份意義,還是匣子自身材質,這個世界上都再難找到復制品。
身為匣子現在的主人,連林杉自己都解釋不清,在三年前京都林家老宅的那場灼熾可化金焚石的大火中,這匣子居然只被燒脫一層表皮,內里宛若一體的機簧構成絲毫無損。
匣子原來灰‘色’的外表被焚化之後,變成了純粹的銀‘色’,這似乎就是匣體的本質。但林杉在很早以前就以各種手法察測過,這匣子的本質,連‘精’鐵都算不上。
但是高溫焚燒還是對這奇異的匣子造成損害,只有常年將這匣子攜帶在手邊的林杉能清晰察覺到,如今這匣子已經變輕了許多,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損傷在何處。
然而只是見著匣子起了這些外表看不出來的改變,已經令他極為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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